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老字号百年传奇:荣宝斋 作者:都梁 分类:历史小说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曾因《亮剑》、《血色浪漫》和《狼烟北平》三部长篇蜚声文坛的作家都梁推出第四部长篇《荣宝斋》。小说洋洋40余万字,向读者呈现了荣宝斋大量鲜为人知、撼人心魄的历史故事。 荣宝斋的前身是康熙十一年起家的松竹斋,336年,在频仍战事、叵测商海中,起伏沉落。这其中,含有荣宝斋百折而不死的商道成规、生意常识、人情事理、经营智慧以及文房宝物、古玩字画、收藏旧理等等,作者一一生动记述,涉猎极为广泛,使本书成为荣宝斋及相关知识的小百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860年9月发生在北京通州八里桥那场战事,对于张仰山和他的后代子孙来说,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大清国的军队被英法联军打得一败涂地,可张仰山却因祸得福,几乎是稀里糊涂地获得了两件国宝级文物,并由此给张家带来道不尽的离合悲欢,也改变了张家后代的命运。 事情得从直隶绿营提标郑元培将军、晚清著名书法篆刻大家、大师级人物赵之谦和京城琉璃厂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店松竹斋的掌柜张仰山这三个男人说起。 郑元培那年39岁,长得鼻直口阔,虽是中等个头但很彪悍,更有一身好武艺。他在几日之前就接到战报,说是洋人已在大沽口登陆,主帅僧格林沁命令郑元培率标下的人马火速赶到了通州设防。此时,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率马步队 1.7 万人已经部署于通州张家湾、八里桥一带,另有直隶提督成保、礼部尚书瑞麟及副都统伊勒东阿等督带的 1.6 万余人驻于通州附近地区,大清国用于护卫京师的总兵力也就是这区区 3 万余人,此时再从各省调兵勤王怕是来不及了,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郑元培知道这一仗凶多吉少,可不得不按照命令进行练兵,无论如何,士气可鼓不可泄,训练一下总比不练强。郑元培弓马娴熟,在骑兵演练场上大出风头。他手执弓箭在马背上做出各种动作,时而蹬里藏身,时而倒骑马背开弓射箭,一支支羽箭准确地射在远处的靶心上,赢得围观的清军士兵们的阵阵喝彩…… 两个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鸿兴楼饭庄的大门。走在前面的是赵之谦,他身后就是张仰山。 赵之谦运气不佳,乡试中了举人之后,殿试便屡试屡败。眼瞧着已届中年,进士的梦他是不打算再做了,鉴于手头短缺银两,赵之谦犹豫再三,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他决定告别京城,远走江西,到鄱阳赴任知县。 在赵之谦活着的时候,张仰山是少数真正理解他的人之一。 赵之谦的书法、篆刻虽说在当时已经有些名气,他的篆刻别具一格、自成一派,人称“赵派”。张仰山是琉璃厂松竹斋的掌柜,他虽然是个生意人,但学养深厚,在篆刻技法上也颇有造诣,是赵之谦最要好的朋友。张仰山在篆刻上花费的心思要远远大于对铺子的经营,他对做生意没多大兴趣,也不想发大财,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当个有造诣的书法篆刻家。他崇拜赵之谦,视他为最要好的朋友,如今赵之谦就要远走江西了,于是张仰山花重金在鸿兴楼为赵之谦送别。 赵之谦和张仰山在鸿兴楼门口难分难舍,告别的话是说了又说,张仰山执意塞给赵之谦一包银子作盘缠,赵之谦推托再三,禁不住涕泪涟涟…… 这两位正待拱手作别,只见郑元培在他们面前飞身下马。郑元培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侍从,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目不斜视,迈着大步向鸿兴楼走去。 赵之谦眼睛突然一亮,高声喊道:“元培兄!” 郑元培听到喊声急忙转过身来,看到赵之谦,惊喜地迎上去:“之谦兄?真没想到,京城遇故知!” 赵之谦给张仰山介绍:“郑元培郑大人,我的同乡,直隶绿营提标。”又对郑元培说:“这是我在京城的至交、琉璃厂松竹斋的掌柜张仰山先生。” 张仰山和郑元培就算认识了。 张仰山的铺子松竹斋就在城南琉璃厂的西街上。这些日子通州吃紧,街上的行人明显少于往日,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显得空空荡荡。 张仰山是个好静的人,生意上没有过多的追求,能守住这份儿祖业就行了——松竹斋将近二百年的基业,祖上的余荫也足以让他享受一份富裕美好的生活,所以,在这样萧条的日子里,他不像别的铺子的掌柜们那样心急火燎地想辙,而是独自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专心致志地在一块乳白色的石头上刻印章。 小学徒林满江给张仰山端上新沏的茶来。林满江那年十六岁,通州张家湾人,家里托人举荐到京城谋个差着实不易,虽说是学徒,可干好了将来就能自个儿混个前程,比在家种地强。林满江深知这一点,因而干活不惜力气,加之他生性忠厚,来松竹斋学徒还不到两年,已深得张仰山的喜爱。 林满江把茶碗放到张仰山的身边:“掌柜的,您歇会儿,喝口茶吧。” 张仰山低头“嗯”了一声,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继续刻印章。过了一会儿, 他仿佛感觉到林满江还站在旁边,于是抬起头来问道:“满江,有事儿吗?” “今儿早上我去了趟库房,以咱们的货底儿,再过它十天半个月的肯定是没问题,就怕万一这次的货要是再运不上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林满江的语调中透着忧虑。 张仰山感到很诧异:“哦?安徽那边什么时候发出来的?” “上个月初二,已经一个多月了。” “算日子是该到了。”张仰山想了想:“那就再等等吧,要是还不来,你就到崔掌柜那儿去打听打听。” “昨儿夜里崔掌柜让人带了口信儿过来,说是货到了山东境内,正赶上长枪会配合洪秀全造反,专在运河上劫船,所以只能临时改走陆路了”林满江叹了口气:“唉!这之前因为江南闹长毛,所以这回他们是特地等到了江北才走的水路,可谁承想,好容易避开了长毛,结果又出来个长枪!” 张仰山站起身安慰道:“从山东过来,走得快也得三四天,现住送信儿的人既然都到了,我看咱们的货应该也就这两天了。” “我是巴不得能如此啊,可不见到货车我就放不下这颗心。打过年咱一共订了四次货了,有两次可都没送上来,掌柜的,您说,咱这是不是就像书里讲的赶上‘乱世’了?长毛儿、捻子、洋鬼子,还有长枪会,这一拨儿接一拨儿的,就跟赶场似的,什么时候算个完呢?” 张仰山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骑着马的小太监在铺子门口停下了。小太监并没有下马,而是尖着嗓子高声喊道:“松竹斋的张掌柜在吗?” 张仰山匆忙跑出来,先恭恭敬敬地给小太监恭行了个礼,这才开口:“在下张仰山,请问公公有何吩咐?” “内务府刘大人有令,松竹斋即刻筹备素白官折五千翎,分三、五、七日三批供应,不得有误!” 张仰山一听就急了,慌忙请求:“公公容禀,小店货源均在江南,因今年长毛闹得厉害,所订货品已经连续数月无法抵达,库房如今已近空虚,恐怕一时难以凑够五千翎官折,能否请公公跟刘总管美言几句,再多给几日宽限?” 小太监有些不耐烦了:“宽限你?那谁宽限我呀?如今准你分三批供应,就是刘大人开恩了。这批货是急着送热河的,我说张掌柜,你要想明白了,这档差事事关重大,交你承办可是你的福气!反正刘大人说了,要是办不好,你这松竹斋和我的脑袋就都没了!” 张仰山欲言又止,小太监“哼”了一声,打马而去。 这一切都被松竹斋斜对面、茂源斋南纸店的陈掌柜看在眼里。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此时陈掌柜从门口走回来,得意地背着手在店里来回遛达,自言自语:“哼,给皇上当差,这回是要把自个儿给当黄喽!五千翎官折,我看你怎么把它变出来!茂源斋虽说是吃不上皇粮,可也不会为短了几翎纸就没了脑袋……” 正在埋头扫地的小学徒庄虎臣,听了陈掌柜的这番话似懂非懂,他不由得直起身来,向陈掌柜投去了问询的目光。那一年庄虎臣十三岁,来茂源斋还不到一个月。 陈掌柜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到桌子前,拿起了盖碗:“虎臣,给我加水。” 张仰山和林满江接到货匆匆返回的时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已经惨不忍睹:不计其数的清兵、民勇战死,炮位旁、田地里、菜园中和道路上尸体遍布,远方还不时传来零星的枪炮声。张家湾失守了,英法联军的骑兵、步兵大队人马沿着通惠河边开过来,向八里桥一线推进。通惠河两岸已尸横遍野,河水也已被清军士兵们的鲜血染红。清军迎击不及,八里桥终于失守,英法联军向北京开进。 张仰山和林满江赶着马车在小路上急驶。前面,一群清兵抬着一位受伤的将军从战场上撤下来,走过他们的身旁。 张仰山问道:“是什么人受伤了?” “提标郑大人,他伤很重,得马上找个郎中,不然就危险了。” 一个清兵焦急地回答。 张仰山吃了一惊:“是郑大人负伤了?快,快把郑大人放到车上来!” 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把郑元培放在马车上,一队英军士兵就出现在眼前。 这是那个刚刚杀过人的威尔逊上尉,他率一小队士兵走下一个小山坡,迎面和护送郑元培的清兵猝然遭遇。英军士兵们来不及开枪,双方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张仰山、林满江吓坏了,慌忙躲到马车下,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英军士兵被清兵砍倒,他背囊中滚出了一个物件,这物件一直滚到马车旁张仰山的脚下。张仰山和林满江躲在马车下,惊恐地望着混战中的士兵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木盒子。 威尔逊用燧发式手枪打倒一个清军士兵,便没有机会再装填子弹了,清军士兵们挥刀蜂拥而上,一心想把他砍成肉泥,威尔逊只好抽出佩剑抵挡。 这场肉搏战刺激了郑元培,使他好斗的天性骤然迸发出来,一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他推开护卫他的士兵,抽出腰刀扑向威尔逊,两人刀剑相交,纠缠在一起。 双方的士兵不断地倒下,最后只剩下郑元培和威尔逊。两人浑身是血,都已精疲力竭,威尔逊左肋中了一刀,郑元培腹部又添新伤,两人刀剑脱手后又厮打在一起,在地上滚动着,威尔逊从军靴里拔出匕首,用身子压住郑元培,匕首尖一点点接近郑元培的胸膛,郑元培用双手托住威尔逊的手腕,双方竭尽全力地坚持着…… 郑元培看见马车下躲着的张仰山,急呼:“张掌柜,帮帮我……” 张仰山从马车下爬出来,林满江一把拉住他:“掌柜的,危险!” 张仰山推开林满江,随手从地上拣起樟木盒向威尔逊掷去。樟木盒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抛物线,砸在威尔逊的后脑勺上,威尔逊一怔,被分了心,郑元培抓住时机,双手将威尔逊握刀的手反转,用力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威尔逊终于两眼翻白,倒下死去…… 郑元培大叫:“好样儿的!”他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了。 张仰山从马车下拉出林满江:“快,把郑大人抬车上去!” 两人合力将郑元培抬上马车,林满江抄起鞭子:“掌柜的,咱们快走!” 张仰山正要上车,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伴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低头一看,是那个雕有精美图案的樟木盒子,张仰山随手拣起来跳上了马车。 马车卷起一股尘土迅速跑远了。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城东高碑店附近。远处来的方向上,隐约还有枪炮声。 车里传来郑元培虚弱的呻吟声,张仰山急忙俯身过去:“郑大人,郑大人!” 郑元培昏迷不醒,脸色惨白,身上随着车子的震动不停地渗血。张仰山翻看着郑元培的伤口:“这样流血可不行,咱们得找个大夫,好歹把这血先止了。” 前边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庄,林满江连找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人,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马车又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 林满江蹭了蹭额头上的汗,下了车去敲门。里面半晌无人应答,林满江一推,门开了,林满江探头进去看了看,回身沮丧地对张仰山说:“还是个没人的!这什么世道啊?人有家都不敢回了!” 张仰山想了想:“要不咱们就在这歇歇吧,我看郑大人的样子再走是不行了。” 林满江顺着张仰山的目光看去,郑元培已经气息奄奄了。 林满江和张仰山费力地把郑元培抬到屋里的土炕上,点上灯。 郑元培嘴唇干裂,浑身烧得滚烫。张仰山摸着郑元培的额头对林满江说:“赶紧找盆凉水来,给郑大人降降温。” 林满江答应着出去了,很快端来了凉水。 张仰山慢慢地撕开郑元培已经破碎的战袍,小心翼翼地给郑元培清洗伤口。林满江不停的往郑元培的额头上敷着冷手巾,忧心忡忡地问:“掌柜的,怎么办啊?” 张仰山瞅瞅郑元培,又瞅瞅林满江,一时也没了主意。 外面突然又急促的响起了枪炮声,两人慌忙吹灭了油灯。等没了动静,两人才又松了一口气。张仰山再看郑元培,伤口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渗血,刚刚包好的伤口又被血水浸透了。 张仰山摇摇头:“要是照这么个流法儿,郑大人肯定是挺不过去了。” 林满江急得是又搓手又跺脚:“哎呀!真急死人了,这方圆十几里一个活人都见不着,哪儿找大夫去啊?” 张仰山坐在炕沿,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满江,快去咱们车上给我拿一锭胡开文的‘苍佩室’来!” 林满江一愣,不明就理,但还是跑出去了 张仰山起身去找了个碟子,这时林满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拿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张仰山。张仰山接过盒子打开,取出了一块精美的古墨。张仰山看了看,一咬牙,从怀里拿出一把精致的银匕首,用力把墨敲碎了。 林满江惊叫着:“掌柜的,您……” 张仰山快速地把砸下的碎墨放到盘子里,滴水研起来。 林满江嘟囔着:“这可是胡开文的老墨,比金子还贵啊!” 张仰山看了林满江一眼:“管它呢,救人要紧!” “救人?救人也不用这个啊!”林满江琢磨着,掌柜的可能是急糊涂了吧?怎么胡来呀? 张仰山继续专心研墨,研好后,蘸在手上捻了捻,吩咐道:“你再去拿一匹双加宣纸来,先取几张烧成灰,再一起拿进来。” 片刻,林满江端着一小盆还冒着青烟的纸灰进来,胳肢窝里夹着一大卷宣纸。 张仰山把纸灰倒进墨汁里调成糊状,让林满江把郑元培的战袍解开,露出了伤口。郑元培又呻吟了两声。张仰山把调好的糊状墨,涂抹在郑元培的伤口上,林满江很诧异地看着。 张仰山说:“我记得在《本草纲目》上看到过,松烟墨能止血。” 林满江半信半疑:“真的吗?” “这不是没法子吗?试试吧,但愿老天爷能助郑大人挨过这一关!” 林满江用力地点点头,张仰山继续把墨涂在伤口上。涂得差不多了,张仰山让林满江把剩下的宣纸全都浸上水。 这回林满江明白了张仰山的意图,他端来一盆水,把宣纸浸入,然后递给张仰山。张仰山把浸了水的宣纸敷在郑元培的伤处,宣纸立刻被吸住了,鲜红的血和黑色的墨渗过来,就如同大写意的中国画。 两人配合着把宣纸全糊在了郑元培的伤处。不一会,几十层沾水的宣纸裹在郑元培的身上,就像打了一层石膏。 林满江凑过去好好看了半天,忽然兴奋地叫起来:“掌柜的,这血还真止住了!” 张仰山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天助郑大人啊!” 郑元培命大,他在受伤的第四天才苏醒过来。林满江端上来一碗鸡汤,张仰山接过来,递给郑元培:“您先把这个喝了。” 郑元培凝视着张仰山:“张掌柜的……不,仰山兄,我郑元培这次大难不死,全仰仗仰山兄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我郑元培这辈子若是报不了恩,我的子孙后代也要替我报恩!” “郑大人客气了,我一个买卖人,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谈得上出手相救?说实话,我当时吓得魂儿都没了,只是随手抄起个木盒子砸过去……哎哟!对了,那个木盒子哪儿去了?满江啊,你把那木盒子放在哪儿啦?” 林满江在外间回答:“我放在客厅里的条儿案上啦,您等着,我给您拿去。” 张仰山对郑元培说:“这小子,胆儿比我还小,当时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一把拉住我,不让我爬出来……” 林满江捧着樟木盒走进来:“掌柜的,就是这个盒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张仰山打开木盒,拿出两个卷轴,分别打开,平铺在炕上仔细端详,他突然惊叫起来:“老天爷啊,之谦兄,快来看,这是谁的手迹?” 赵之谦急忙凑过来,不看则矣,这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颓然地坐在炕沿上:“我不是做梦吧?宋徽宗和怀素的手迹?” 这一刹那,房间里的人都目瞪口呆。 张仰山的家在北京城南的椿树胡同,这是京城的一条老街了,始建于明代,乾隆时期的吏部尚书汪由敦和诗人赵翼、钱大昕等都在此居住过,张家由于松竹斋的名气,在椿树胡同也算有一号。 这一天是光绪二十年八月初九,也就是公元1894年9月10日,距张仰山救活郑元培已经过去了34年。张仰山的孙子张幼林急急忙忙地从宅子里跑出来,脚下没留神,跨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张幼林这年十六岁。 街上,繁茂的椿树绿荫如盖,遮挡住了初秋如火的骄阳,张幼林低着头在树下赶路。迎面驶过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厢里坐着华俄道胜银行的主管、俄国人伊万先生和秋月小姐。秋月十八岁,本是南京秦淮河的一个名歌妓,从外埠调入京师的一位高官刚替她赎了身。秋月生得美艳,高贵、典雅,一颦一笑之间透着灵秀、聪慧,还带着一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忧伤,虽然出自秦淮河,可她身上却见不出丝毫的风尘之气。 马车经过张幼林的身旁,后车轮溅起地上的泥水,溅到他的长衫上。张幼林转身紧走两步,拉住马的缰绳,没好气儿地冲车夫嚷嚷起来:“嗨!你怎么赶的车?” 车夫没长着后眼,心里还挺纳闷,怎么了这位少爷?平白无故的怎么拦我的车呀?车夫上下打量着张幼林,回敬道:“明明是你自个儿低头走路,差点儿撞到我的车上,怎么张嘴就埋怨别人?” 这下儿把张幼林惹火了:“我乐意低头走路,你管得着么?” “干吗呀?吃戗药啦?明明怨你自个儿嘛,怎么一说话就横着出来?” 眼瞧着要打起来了,伊万下了马车,拉住张幼林:“这位先生,你为什么打我的车夫?”伊万的汉语说得很流畅。 张幼林不屑地看了伊万一眼:“你是谁?闪开!洋人少管我们中国人的事儿。” “先生,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想打我的车夫,我就要到衙门里去告你,我劝你还是少找麻烦!” 伊万不想在这儿耽误时间。 张幼林冷笑道:“别以为你是个洋人我就怕你,实话告诉你,惹急了大爷,我连你一块儿揍!” “你敢!简直无法无天,我要喊人了。”伊万也被激怒了。 张幼林毫不示弱,一把揪住伊万的衣领:“我早看你们洋人不顺眼了,今天我……” 张幼林刚要动手,马车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住手!”秋月掀开布帘走下马车。 张幼林抬头一看,顿时被秋月的美艳、高贵惊呆了。 秋月看见了张幼林长衫上的泥点,嫣然一笑,和风细语地赔起了不是:“这位公子,真对不起,我们弄脏了你的衣服,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府上把脏衣服换下来,我们拿去洗,洗好了给你送回去。” “那……那倒不必,还是这位小姐明事理。”张幼林目不转睛地看着秋月。 秋月依然微笑着:“我们可以走了吗?” 半晌,张幼林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哎,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月,你呢?” “我叫张幼林。”此刻,张幼林特别想和这位美艳绝伦的小姐多说几句,没话找话地问道:“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我们能够相遇,这就是缘份。”秋月回答得很痛快:“再会!张幼林。” “再会!秋月姐。” 马车走了,张幼林怔怔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秋月美丽的身影渐渐地在远方消失,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一个少年第一次被异性所触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和惆怅……张幼林没有想到,在未来的岁月中,自己的命运注定会和秋月发生某种关联。 伊万二十多岁,是位绅士,他出身于俄国贵族家庭,举止优雅。刚才虽然被败坏了兴致,但很快调整过来,他殷勤地问道:“秋月小姐,我们今天可以一起共进晚餐吗?” 秋月有些为难,她转过头去,透过马车的车窗眺望着远处:“伊万先生,真不好意思……” “又是因为杨大人?”伊万看着秋月,话里带着明显的醋意。 “是,我稍后要去见他,所以晚餐恐怕要改日了。” “那好吧,只能怪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伊万感叹着。“不过我不太明白,既然你跟杨大人是好朋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呢?在俄国有很多人是这样的。” 秋月转过头来:“可在中国不行,杨大人刚刚调到刑部,如果传出去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来往,弄不好是会丢官的。” “所以你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和我在一起?” 秋月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张幼林来到了琉璃厂,急匆匆地向自家铺子走去。 松竹斋里,已经是大伙计的林满江正愁眉苦脸地应酬来要账的潘家伙计,他这时已经五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 潘家伙计也是一把的年纪,他近乎哀求了:“您可别为难我这个当伙计的,我们掌柜的说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上批货的银票带回去,我求您了!”潘家伙计就差给林满江跪下了。 林满江为难地说:“最近松竹斋的周转确实有点难,您回去跟潘掌柜再多美言几句,就说,冲着祖上两百年的交情,也要相信松竹斋决不会赖你们的账。”话是这么说,可这笔银子到底啥时候能结给潘家,林满江着实心里没底。 这时张幼林走进了松竹斋。 “我叫您林爷爷了,看来我今儿是一个大子儿也拿不会去了,要是这样儿,下批翰林院用的货我可就不往您这儿送了。”潘家伙计的话里软中带硬。 “那你就直接送翰林院去吧,看那儿给不给你银子。”张幼林一副纨绔少爷的派头瞟了一眼潘家伙计,急着问林满江:“我叔儿呢?” “他没来呀。” “那他上哪儿了?” “掌柜的要上哪儿,他不言语,我这当伙计的能问吗?”林满江的回答透着满腹牢骚。 “我妈让我找他回去。” “呦,老爷子的病好点儿了吗?”林满江心里一直惦记着老掌柜张仰山。 张幼林还没顾上回答,张仰山的孙子,现任掌柜张山林的儿子张继林进来了,张继林比张幼林大一岁。张幼林拉着张继林跑出了大门。 潘家伙计见跟林满江实在是要不出银子,只好作罢,他低着头,沮丧地走出了松竹斋。潘家伙计心里窝囊,走着走着,抬起手来自个儿抽了自个儿一个嘴巴:“我真他妈的没用!” 这一切被茂源斋的大伙计庄虎臣看在眼里,庄虎臣从茂源斋里出来,紧走两步追上潘家伙计:“我说,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啊,能把咱爷们儿难为成这样儿?” “虎臣兄啊,真不好意思,让您瞧见我现眼了。”潘家伙计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瞧见您刚从松竹斋出来,能有多大的事儿呀?得,当哥哥的我请您喝酒去,给您顺顺气儿……”就这样,庄虎臣把潘家伙计拉走了。 张幼林在帅魁轩蛐蛐馆门口堵住了二叔张山林,张山林刚赌输了上午设的局,正琢磨着到哪家馆子好好吃一顿冲冲晦气,被张幼林不由分说地拉回了家。 老爷子张仰山半躺半靠在卧榻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咳嗽。 张幼林的母亲张李氏关切地给老人捶着背:“爸,我让幼林去叫山林、继林父子了,他们马上就到,您别着急。” 张仰山吐出一口痰,喘息了一会儿,瞧着儿媳,带着歉意说:“幼林妈,张家可真是对不住你啊!幼林妈,我如今还有一件事,得要你答应我。” 张仰山恳切地望着张李氏。 “您说吧,爸,但凡能做到的,我都答应您。” 张李氏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 张仰山直视着儿媳,一字一顿地说出:“好!我要你,等我过去之后,把这个家,还有松竹斋,接掌过去!” 张李氏一惊,赶紧跪下,眼泪夺眶而出:“爸,您说这话可要吓死儿媳了,您这病过两天就没事儿了,您肯定能长命百岁……” “你的孝心我明白,可我这身子骨儿……我心里有数儿。”张仰山喘息着:“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咱们松竹斋这块招牌,我不过才活了60多年,它可是有两百年了,咱张家几代人的心血,最后就成了这块匾啦!要是梦林还在,我也就不操心了,可山林这样子……他的心思就不在这儿,继林和幼林又都没成人……唉,老张家这副担子,就只能托付给你啦!”张仰山说着给张李氏作了个揖。 张李氏泪如雨下:“爸,儿媳无德无能,但就算拼上一条性命,也一定不让松竹斋断送在晚辈们手里;继林、幼林都是懂事的孩子,二弟也会帮我,您就放心吧!” “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 张仰山欣慰地闭上眼睛休息。 这时,张山林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张山林进了门没看父亲,而是先去找嫂子的眼神。幼林、继林跟在他后面也进来了。 张李氏赶紧招呼:“二弟,快来,爸等着你呢!” 张仰山运了一口气,缓慢地说:“今天把你们都叫来,你们心里可能多少也有点儿数,我是要把家里的事儿交代了。”张仰山吩咐继林从卧榻下面的暗柜里取出了那个雕刻精美的樟木盒子,讲述了这两幅书画的来历。 “那您后来就再没见过郑大人吗?”张幼林好奇地问。 “元培兄转战南北,一开始我写过几封信,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从未见到他回信,只是听说,他随僧王爷去了山东剿灭捻匪,后来僧王被俘被杀,他的部下因而七零八落,算是再没有这一支了。再后来,之谦兄从老家得来消息,说郑氏一族几乎惨遭灭门!只有个孙女,被奶妈偷着带走了……唉!元培兄一世英雄磊落,精忠报国,他万万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啊!”张仰山叹息着,眼光落在两幅字画上,“当年我和郑大人同时得到的这两件国宝,我曾请他任选一幅做为纪念,但郑大人坚辞不受,声称救命之恩已经难以为报,岂敢再打书画的主意?” “爸,我会好好保管的,您放心吧。” “我说让你保管了吗?你这个人整天提笼架鸟,斗鸡走狗,今后恐怕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把这两件宝物交到你手里我还真不大放心,指不定哪天就被你送进当铺换了银子。”张仰山语词严厉,他接着呼唤儿媳:“梦林媳妇……” “爸,我在这儿。” 张李氏走到卧榻边。 “跪下!”张李氏连忙跪下。 张仰山抚摸着樟木盒子说:“从今以后,这两件宝物由你来保管。” “爸,凡是您交待的事,儿媳豁出命来也要做到。” 张仰山把樟木盒交到张李氏手里:“张家的子孙听好,这两幅字画,其中一幅为张家替郑家保管,尔等当小心珍存,如郑家有后,当物归原主不得有误;如郑家无人,则此物当留存张家;这两幅字画,不论何时何地,永不得变卖转让,如有违例者,逐出家门,永不为赦;松竹斋遇有大事不好决断,由梦林媳妇做主,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张山林和张幼林、张继林跪在地上齐声回答:“听清楚了!” 张仰山又问张山林:“山林,我都交代清楚了吧?” 张山林流着眼泪一个劲儿地磕头:“是,爸,您都交代清楚了,您老人家放心……” 张仰山如释重负,他仰天长啸:“元培兄、之谦兄,我来也!”张仰山一口鲜血喷出之后,颓然倒下…… 张仰山的离去,把松竹斋的生机似乎也一并带走了。 这当口,松竹斋的冤家茂源斋可没闲着,人家瞧出这路数了,老掌柜的一没,松竹斋就大撒把了。这可是老天爷给的机会,在庄虎臣的倡议、安排下,茂源斋的陈掌柜花一千两银子买了怀素的一幅字——可不是真迹,是北宋时期的摹本,托恭王府的大管家王鹤年送给了恭王爷。 事情果然按照庄虎臣的意图向前推进,恭亲王见着怀素的北宋摹本大喜,还放出话来,谁要是能找到怀素的真迹,他宁可用恭王府来换。大管家王鹤年不失时机地推荐了茂源斋,恭亲王日理万机,没工夫深究松竹斋和茂源斋到底谁家的纸好,那天正好遇见翰林院的人,顺便打了个招呼,就这样,松竹斋二百年来镇店的大买卖——供应朝廷科举考试的试卷用纸就易主到了茂源斋。这些,松竹斋的掌柜张山林还蒙在鼓里呢。 张山林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玩家,他遛完了鸟,拐到都一处饭庄吃了顿烧麦,这才往家走。一个伙计走进来说:“掌柜的,您知道,夏天库房漏雨,潘家那批纸叫水打湿了,一张都没卖出去,这不,潘家又来催了,说纸要是卖不出去就先拉回去。”伙计停了一会儿,见张山林没有反应,又小心翼翼地说:“可纸都给淋过雨了,还能让人家拉回去?” 张山林停止了喂鸟,沉默不语。 “掌柜的,您得拿个主意,潘家的人还在铺子里等着呢。”伙计眼巴巴地看着张山林。 “你瞧着办吧。”张山林也无可奈何。 张幼林不耐烦了,冲着伙计嚷嚷起来:“没瞧见我叔儿正忙着吗?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大不了赔他几个钱!”张幼林用一把紫砂小茶壶把鸟儿的小水罐加满水,逗着鸟儿喝水,看鸟儿喝了几口,又饶了一句:“我说,往后别老拿这些破事儿烦我们成不成?” 伙计没趣儿地走了。 林满江急匆匆地闯进来,高声喊着:“掌柜的……” “嘘!小声点儿,留神吓着鸟儿。”张山林就怕这一惊一乍的。 “掌柜的,您还惦记鸟儿那?出大事儿啦!” 林满江急得都快哭了。 “天塌不下来,太平盛世的,能出什么大事儿?”在张山林看来,除了鸟之外,别的什么事儿都算不上是大事儿。 林满江把茂源斋抢了科考用纸的事说了,张山林皱了皱眉头:“嗨,我还以为天塌了呢,没事儿,满江,承办官卷这事听着没什么,可那是什么人都能接的吗?要是那样儿怎么这两百年都只给咱松竹斋呢?要是真不让咱办了,除非是他不考了,你说是不是?不定是哪来儿的风言风语呢,你还就真让人给吓着了?” “哎哟掌柜的,这么大的事儿,要不是确凿可靠,我能这么急着跑来找您吗?这回是真的麻烦啦!往年翰林院早就来人了,可今年都到现在了还什么信儿都没有呢!” 张山林继续逗着鸟儿:“哎,满江,我说是你心急吧?这没来人——咱就等着呗。反正早晚得来,再说了,他们不着急咱急什么呀?就算日后皇上要怪,那也得先怪他们翰林院,也到不了咱松竹斋这儿……” “唉呀,掌柜的,要就是翰林院还没来人,那倒好了!往年他们晚来些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可这回,咱们这边儿没动静儿,有的人可有动静儿啦,这我还能不急吗?” 张山林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停下逗鸟,看着林满江:“你这话怎么说?谁有动静儿啊?” “我听说,茂源斋两个月前就派人去南边进货了,而且……去的是湖州潘老板那儿……” 张山林感到很诧异:“潘老板?他家的货不是只供松竹斋吗? 茂源斋是不是糊涂了?” “咱们太大意了吧?以为跟潘家好几辈子的交情,出不了问题,这事儿非同小可,官卷是咱们家的大头儿,说它是松竹斋的命根子也不为过,这些年兵荒马乱的,生意大不如前,要是再把这看家的买卖给丢了……那松竹斋还能不能保住可都不好说了!”林满江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那现在有什么辙呀?”张山林眼巴巴地看着林满江。在生意上,张山林历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关键时刻还得靠林满江。 林满江叹着气说:“事到如今,咱得先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估计一半天就能有信儿了,然后咱再商量。” “那就这么着吧,潘家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吧?”张山林思忖着“你跟他们说,再等几天,松竹斋是他家的老主顾了,就算真要欠账也欠不到他家呀?” “我尽力吧,再多说说好话。唉,打老爷子一走,这倒霉事儿就没断过,就跟说好了似的,全赶一块儿了!”林满江感叹着,走出了张山林的家。 给秋月赎身的高官,就是刚从湖南调入京城、出任刑部左侍郎的杨宪基。杨宪基是个江南才子,一次出官差到南京,在秦淮河偶遇秋月,两人诗词唱和、美酒笙歌,不觉相见恨晚。同僚们以为杨大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哪知他是真动了感情,回到长沙后不久,又重返南京,花重金给秋月赎了身,这次到京城赴任,也把秋月带在了身边。不过,杨宪基心里也有苦衷。 离琉璃厂不远有个明远楼茶馆,茶馆二楼的雅间里,此时杨宪基正握着秋月的手,默默地注视着她。要说的话难于启齿,良久,杨宪基才开了口:“秋月,你听我说,我……对不住你,你随我千里远到京城,我却不能把你接到家中,我……” 秋月打断了杨宪基的话:“大人,别这么说,您为秋月赎了身,我能与大人同居京城,已经心满意足了,秋月别无奢望,不在意将来,也不在意什么名分,只要大人不嫌弃,秋月一生就在小院里随时等候大人。”说到这儿,秋月的眼睛里已经满含泪水了。 杨宪基叹了口气:“唉!”他把秋月的手握得更紧了。 秋月十分的善解人意,适时改变了话题:“大人,衙门里的事还顺利吧?” 说到衙门里的事,杨宪基的脸上有了点笑容:“还好,我刚到,这几天光顾着应酬了,还见了几个过去的老同僚,聊了不少往事,真是光阴似箭啊!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你父亲的案子,等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打算调来你父亲的案卷好好琢磨琢磨。” “那就拜托大人了!”秋月十分感激。 “我说秋月,你怎么老这么客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宪基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怀表看了看:“糟糕,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个饭局,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 杨宪基的轿夫见杨大人和秋月从茶馆里出来,立刻起轿迎了上去。 秋月看了看天色,对杨宪基说:“大人,这儿离琉璃厂不远,我想去逛逛,您赴约吧。” 秋月在琉璃厂边走边辨认着沿街商家的字号,左爷带着心腹李三黑和柴河打这儿路过,左爷远远地瞧见秋月就开始挪不动步了。 这位左爷大号叫左金彪,是琉璃厂一带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满脸横肉,个头中等偏高,肤色黝黑。左爷色迷迷地盯着秋月看,还贪婪地咂巴着嘴自言自语:“嘿!这小娘们可真水灵,跟他妈画儿里的仙女儿似的,左爷我真是四十多年白活了,怎么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娘们儿?” 左爷身旁的李三黑,绰号黑三儿,三十来岁,他的背有点儿驼,黑三儿凑到左爷的耳边,低声问道:“左爷,我看出来了,您老人家瞧上这小娘们儿了,是不是?” “瞧你说的,漂亮娘们儿谁不喜欢?”左爷毫不掩饰。 柴河笑道:“那您还等什么?喜欢就说一声,兄弟我把这小娘们儿叫过来就是了。”柴河有个二十来岁,绰号叫柴禾,还甭说,这绰号起得挺妙,柴河长得就象根细长的麻秆柴禾。 秋月被驾上马车,她拼命地挣扎,高喊“救命!”左爷在一旁欣赏着,微闭着眼睛,陶醉其中。“喊吧,大声喊,左爷我喜欢听你叫唤,比百灵叫还好听啊!”左爷的心此时已然飞到了床上…… 秋月的呼救声惊动了迎面过来的一顶绿呢官轿,官轿停住了,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下了轿,他拦在路中央厉声喝道:“好呀,你们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霸抢民女,活得不耐烦了吧?放开她!” 黑三儿和柴禾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秋月赶紧躲到了官员的身后。 左爷见势不妙,立即跳上马车,柴禾举鞭猛抽马屁股,马车转眼之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官员转过身来问秋月:“小姐,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就这样,秋月被这位解救危难的官员送回了住处。在回家的路上,秋月得知,这位官员就是刑部主事、后来青史留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 那是个阳春三月乍暖还寒的日子,阳光灿烂,伊万穿着一件中式长袍,戴着顶瓜皮小帽在琉璃厂闲逛。他喜爱这里的氛围,喜爱这里的店铺,甚至觉得琉璃厂简直就是古老的中国文化的一个缩影。此时他来到了松竹斋的大门外,他抬头仔细琢磨着门檐上高悬着的长方形黑底金字匾额,嘴里振振有词儿地念着:“松、竹、斋!” 松竹斋里,林满江正在整理货架子上的宣纸,他看见伊万,赶紧迎出来:“哟,伊万先生,今儿您怎么这么闲在呀?” “今儿我休息,瞧天儿不错,出来转悠转悠。” “嘿!您的北京话越说越地道了,要是不看模样只听声音,还真不知道您是外国人,您里边请。”林满江让进了伊万。 伊万和林满江在里面聊着,张幼林衣冠不整、打着呵欠来到了大门口。站在门口迎客的学徒得子上下打量着他:“幼林少爷,您这是刚起吧?” “可不是吗,”张幼林伸了个懒腰:“昨儿晚上赵家为老爷子做寿,办了个堂会,把京城最有名儿的戏班子都请来了,我叔儿带我和继林去听戏,我叔儿叫好儿叫的嗓子都哑了,瞧见没有?今儿都起不来炕啦。” 林满江站起来,迎上去:“侄儿少爷,来啦,这是伊万先生,老熟人了,俄国银行管事儿的。” 张幼林认出了伊万:“唉哟,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随便瞧瞧,闹了半天松竹斋是你家开的?”伊万也认出了张幼林。 “没错,是我家开的,你瞪这么大眼睛干吗?松竹斋又不是昨天才开张的,已经开了二百多年了。” 伊万被惊得蹦了起来:“什么,二百多年?” “那是,康熙十一年开张,你算算,是不是有二百多年了?”张幼林心想,这洋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二百多年就吓着啦? 伊万算了算,嘴里嘟囔着:“上帝啊,那会儿彼得大帝还没出生呢!” 林满江把元书纸递给张幼林:“侄儿少爷,您拿好了。”张幼林接过纸,转身刚要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伊万先生,我秋月姐……她还好吗?” “秋月?对不起,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张幼林有些失望:“她去哪儿了?” 伊万耸了耸肩:“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个银行家,不是侦探。” “银行家是干什么的?”张幼林进一步追问,林满江告诉他,是借给人钱的,银行就是借给人钱的买卖,比方说你想开个铺子没本钱,银行可以先借给你,等你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人家。 张幼林乐了:“那太好了,伊万先生,您先借我二十两银子吧,我刚看上一对儿红子1,一时银子不凑手……”伊万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个意思,银行贷款是有严格手续的,主要是用于大型投资,如果您只需要二十两银子,那么只能考虑向私人借,比如,向您母亲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满江突然茅塞顿开:是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银行不就是借人银子的吗? 林满江处理完铺子里的事情,就匆匆来到了张家,他也有事得和东家商量——他想向银行借笔银子,先把松竹斋的日常开销支应下来的打算。明摆着,要是再没有银子周转,恐怕松竹斋下个月就得歇业了。 林满江说出了俄国的华俄道胜银行和洋人伊万,他告诉张李氏,华俄道胜银行在大清国做的都是大买卖,什么向铁路、矿山投资,收存关税、盐税……跟这些个相比,松竹斋要借的这点银子就是这个——林满江伸出了小拇指比划了一下。 张李氏思忖着:“借了银子,要是到时候松竹斋还没有转机,这连本带利的数儿可就大了,让我好好想想。” 过了半晌,张李氏抬起头来:“就这么办吧!你这就去告诉山林,就说向银行借银子的事儿,我同意。还有,满江,我们也商议过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松竹斋的掌柜的,他山林叔乐得把这摊子事儿推出来,以后,松竹斋就全靠你支应了。”张李氏期待地看着林满江,林满江也显得很激动:“夫人,谢谢您瞧得起我,我林满江为了松竹斋,豁出去了!” 借银子的事就这样决定下来,林满江很快和伊万达成了协议: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银一万两,借期是三年,年利息百分之十五,到期连本带利一笔还清,抵押物就是松竹斋这个铺子。如果到期无力偿还,松竹斋将收归银行所有。伊万对这笔贷款还是有把握的,以他对松竹斋财产的估价,就算松竹斋到期无力偿还,这家有着二百年历史的老店,连同它的货物拍卖个一万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张山林没觉着松竹斋哪儿对不起潘家,不也就是最近银子紧,拖欠了几次货款吗?这是做买卖常有的事儿啊,难道这百十年来,潘家就没欠过张家的银子?张山林正想着,张李氏打断了他的思路:“松竹斋到了今天的地步,不是庄虎臣和潘家造成的,责任在咱自己。” 张山林火了:“嫂子,您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松竹斋戳在那儿有二百多年了,不一直就是这么做下来的吗?张家还是张家,松竹斋还是松竹斋,什么都没变,变的是潘家。” “不对,”张李氏也强硬起来:“张家也不是过去的张家了,这些年,你在鸟儿、虫儿身上花的工夫比在买卖上多得多,嫂子没说错吧?” 张山林气急败坏地起来:“嫂子,这样吧,您不是已经让林满江当掌柜了吗?我不过是个挂名儿掌柜的,得了,我彻底退出,连名儿都甭挂,反正别少了我那份分红就行。”张山林说完了这番话就径自向外走去,张李氏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追问:“这可是你说的啊,是心里话吗?” 张山林站住,回过身来看着嫂子:“没错儿,是我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即他跨出了门槛,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 张李氏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随他去吧。 从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款到现在,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半,张继林和张幼林相继完成了私塾的学业,赋闲在家。张继林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书练字,张幼林则给自己放了长假。 这天上午,张幼林拎着鸟儿笼子漫步在街头,他东瞧瞧,西看看,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逛到南横街,被无赖王小二和铜六儿盯上了。这两位都是直隶人,和张幼林的年纪不相上下,在京城没有正当的职业,靠坑蒙拐骗混饭吃。铜六儿先是瞧上笼子里那对儿红子了,琢磨着没十两银子拿不下来,再看张幼林的打扮、做派,准是个有钱的少爷。王小二一马当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就迎着张幼林走过去了。 王小二走到张幼林的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手里的瓷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嘿!这么宽的大街,怎么净往人身上撞?” 张幼林火了:“明明是你撞的我,怎么反咬一口呀?” “我还说是你撞得我呢,得嘞,我这瓷瓶怎么办吧?” “怎么办?活该!”张幼林心想,想讹大爷我?门儿也没有。 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上来,铜六儿混迹在其中。王小二给看热闹的人作着揖:“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来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么?今儿个我妈病了,没钱抓药,我一咬牙把祖传的宝物拿出来,想送到当铺当点儿银子,谁承想让这位爷把瓶子撞到地上摔碎了,我这可是北宋钧窑的‘海棠红’,就这一瓶子没五百两银子拿不下来,这位爷,您看着办吧。” “我看你长得就跟海棠红似的,见过那玩艺儿么?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爷爷,你家祖宗八代也不知道钧窑的窑口朝哪边儿开,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跑这儿蒙事儿来了?”张幼林要走,铜六儿凑上前挡住了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你把人家宝贝摔了还出口伤人,连我这路过的都看不过去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走!咱去衙门那儿讲理去!”铜六儿跟着煽风点火:“对,告他个兔崽子!” 张幼林大怒,伸手给了铜六儿一个耳光:“你敢骂人?” 铜六儿向张幼林扑过来,张幼林灵巧地闪开,铜六儿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路边的台阶石上,脑袋磕出了鲜血,不动了。 王小二大喊:“不好啦,杀人啦,快来人呀……” 张幼林惊慌起来,不住地辩解:“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没站稳,大伙儿要给我做证啊……” 铜六儿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起哄架秧子的好事者吐沫乱飞,在指手画脚地解说,张幼林的鸟笼子也摔坏了,笼子门儿大开着,鸟儿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两个捕快很快赶到现场,他们拨开人群,掣着张幼林从人群里往外走,张幼林挣扎着嚷道:“嗨,你们凭什么抓我?又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磕的……” “是不是你打的你说了不算,到刑部衙门自然会弄清楚,你老老实实跟我走。”年纪大些的捕快半安慰着。众目睽睽之下,张幼林被捕快们带走了。 庄虎臣的家离琉璃厂不算远,走路大约半个时辰,可他平时因为铺子里事情多忙不过来,所以不常回去。昨天下午,陈掌柜因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又跟庄虎臣较起真儿来,到了晚上庄虎臣还觉得心里憋闷,于是赌气就称病回家了,一连几天都待在家里,没有去茂源斋上班。庄虎臣和陈掌柜闹别扭的事很快在琉璃厂传开了,也传到了张李氏的耳朵里。她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心中一亮,立即打点好贵重的礼品,和张山林打了个招呼,叫上林满江,坐着马车就奔庄家去了。 夫人要把庄虎臣请到松竹斋来,林满江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不靠谱儿。在颠簸的马车上,他对张李氏说:“夫人,您这是瞎费工夫,庄虎臣哪儿那么好就说动了?就算您磨破了嘴皮子,我怕他也不会来。” 张李氏显得胸有成竹:“我看不一定,成败就看咱的诚意了。”她看着林满江:“庄虎臣要是来了,就只能委屈你了,毕竟……你是咱松竹斋的元老了,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还得请你……帮帮我,咱们共同度过这个难关。” 这番话,张李氏发自肺腑,说得也很真诚。 林满江被感动了,他想了想,坚定地表示:“您的心思我都明白,我也把话撂这儿,只要庄虎臣愿意来,跟咱们一条心把松竹斋给保住了,我林满江没二话,保证一心一意给他当好大伙计!” 张李氏点点头:“我替张家谢谢你了,满江!” 庄虎臣住的是个农家小院,房檐挂着干辣椒、老玉米,墙上靠着独轮车,猪在圈里哼哼着,看家狗“汪汪”了两声又懒洋洋地趴在地上,院子里还有几只在觅食的鸡。 对这两位不速之客,庄妻不敢怠慢,她赶紧迎进堂屋,端上茶,然后就小跑着去到三叔家叫回了庄虎臣。 庄虎臣对张李氏和林满江的到来颇感意外,他从院子里紧走几步进了堂屋,张李氏和林满江从椅子上站起来,庄虎臣张罗着:“哎哟,张夫人,满江兄弟,稀客呀,快请坐,快请坐。” 张李氏和林满江落座,林满江关切地问道:“虎臣兄身体怎么样了?” “凑合吧。”庄虎臣看了看八仙桌上堆着的礼物,目光转向了张李氏:“夫人您看让您破费了,茂源斋和松竹斋都在一条街上,这街了街坊的都不是外人,我庄虎臣可担待不起,待会儿……您还是拿回去吧。” “庄先生,我们今儿个来是有求于您的。”张李氏单刀直入。 “夫人客气了,虎臣只不过是一伙计,一切都得听东家的,帮得上帮不上您可真不好说。”松竹斋的事庄虎臣大体上知道一些,他一时掂量不出这二位的来意。 “庄先生,我们不绕圈子,我今儿来,是想请庄先生出面,经营松竹斋。” 张李氏说得十分恳切,庄虎臣顿时一愣。张李氏继续说道:“松竹斋如今的状况您恐怕也清楚,眼看就撑不下去了,我是一妇道人家,见识少,也没别的办法,但公公临走前把松竹斋托付给我,我不能对不住张家的列祖列宗,不能让它就这么倒了。” “夫人,您过虑了吧?松竹斋哪儿至于呀?” “庄先生,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眼下,整个琉璃厂也只有您有本事使松竹斋起死回生了。” “虎臣兄,你的本事在琉璃厂众人皆知,你来了,我给你当伙计!”林满江说得也十分诚恳。 张李氏拿出一个紫锦缎子面、做工精美的盒子,双手捧给庄虎臣:“这是我留给您的,我等您!”庄虎臣一时愣在那儿,脑子里盘算着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庄妻看了看张李氏,又看了看庄虎臣,替当家的双手接过来。 张李氏站起身:“我儿子还在大狱里呢,我还得想撤去,松竹斋就拜托您了!”张李氏深深地给庄虎臣鞠了一躬,然后和林满江一起离开了庄家。 紫锦缎盒子里装的是一张松竹斋掌柜的聘书,看着这张聘书,庄虎臣可犯起难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眉头紧皱。庄虎臣心里明白,这个掌柜可不是好当的,一旦自己迈出这一步,他的后半生就要和张家荣辱与共了。这是一场以命运为筹码的赌博,庄虎臣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赌得起吗? 这天,庄虎臣屋里的油灯亮了一宿。 第二天,林满江正在松竹斋里整理货架子,庄虎臣走进来:“满江兄,麻烦你转告一下张家,就说我想好了,愿意到松竹斋来,当个小伙计也行!”听到这话,林满江喜形于色:“虎臣兄,我就知道你会来!”林满江正要拉他到后面坐坐,庄虎臣却转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张幼林被带到了刑部的大牢里,两个捕快把他推进了牢房,狱卒刘一鸣锁上了当作牢门的栅栏。刘一鸣三十出头,生得高大魁梧、肌肉发达,面带凶相,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差不多有杏核那么大,眼珠向外凸鼓着,寒光四射。一般人基本上会被刘一鸣这副长相给镇住,不过,张幼林似乎并不觉得可怕。 牢房里,只见一个四十来岁、一脸大胡子的汉子端坐在一堆稻草上,他面相凶狠,两眼却炯炯有神。此人是个西北侠士,也是马帮的头领,名叫霍震西。 霍震西本来独住一间牢房,见又关进一个人,不由大为光火,于是开口便骂:“哪儿蹦出这么个小兔崽子来?姓刘的,你要是不怕我把这小子剥皮生吃了,就关进来!” “老霍,你要是真有这副好牙口,就把这小子生吃了,我怕什么?大不了你丢脑袋我丢饭碗,算起来我也不吃亏。”刘一鸣并不在乎老霍说什么。 张幼林一本正经地看着霍震西:“这位大叔儿,您在外边经常吃人么?干吗不先把刘爷吃了,刘爷个儿大,长得又肥,可比我禁吃!” 霍震西故意狞笑着:“小子,算你还有点儿眼力,告诉你,这姓刘的肉太老,不好吃,还臭哄哄的,老子还是吃你吧,等姓刘的一走,我先一把捏死你,然后再剥皮抽筋……” 张幼林笑起来:“大叔儿,您真好玩。” “老霍,你他妈的嘴里干净点儿,惹怒了刘爷,我给你上个40斤大镣,让你尝尝滋味。”刘一鸣喝斥道。 霍震西冷笑着:“你就不怕老子出去宰了你?” “你怕是出不去啦,就你这案子,轻了来个充军发配,重了没准就是斩立决,你高兴什么?”刘一鸣有些幸灾乐祸,他锁上牢门,隔着栅栏对张幼林说:“小子,给你爹写个信,让他在外面多使点儿银子,四处打点一下,兴许能把你办出去。” 霍震西懒得搭理这新来的小兔崽子;张幼林呢,也算知趣,尽量不惹这位动不动就想把他宰了的西北汉子,俩人相安无事地度着日子。 那天下午,张幼林刚睡醒,他爬起来,正在舒坦地伸着懒腰,霍震西斜躺在稻草地铺上,百无聊赖地投过来目光,脸上满是嘲弄的表情:“喂!你小子胎毛还没褪干净,怎么也进来啦?” “他们说我杀了人。”张幼林回答得满不在。 霍震西蹦了起来:“什么?杀人,就你还敢杀人?他妈的你不说实话我捏死你!”霍震西恶狠狠地盯着张幼林,他最见不来那种满嘴里跑舌头的人。 “有个泼皮无赖找我的茬儿,朝我扑过来,我闪开了,他脑门磕在台阶上,就这么死了。” “我说呢,就凭你,再给你几个胆子也没胆量杀人。”霍震西坐回地铺上,心想,原来也是个受冤屈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再看张幼林的时候,目光和语调中都有了些许的柔和:“我说,看你穿戴象是个少爷,你爹是干什么的?” “在琉璃厂开南纸店的。” “你这点事儿好办,让你爹花点儿银子把死人家属的嘴堵上,再给衙门里的书吏使些好处就行了。” “大叔儿,您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张幼林好奇地看着霍震西,这是目前他最想知道的。 霍震西突然又露出一副凶相:“你管老子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就你话多是怎么着?给老子把嘴闭上。” “您这个人真没意思,动不动就翻脸,我不跟您说话了。”张幼林也生气了,他索性转过身去,把后背留给了霍震西。 霍震西本是遭人陷害入狱的,一想起这事心里就窝火,不过,也犯不上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他挪了挪身子,语调有了明显的缓和:“谁让你没大没小的?那是你该问的吗?” 张幼林没吭声。 霍震西又问:“琉璃厂我经常去,你家那南纸店叫什么字号?” 张幼林仍然没吭声。 霍震西闭上了眼睛,心想,这小兔崽子,还甭说,有那么点儿意思。 都一处饭庄内的一个雅间里,张李氏和张山林坐定,他们来早了,庄虎臣还没到,林满江在门口迎着。 张李氏叹了口气,自然又提起了儿子的事:“山林呀,你说幼林这事儿可怎么办呢?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虽说出息不大,可我还得指着他续香火,幼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对得起你大哥呀……”张李氏的眼泪又下来了。 “您别着急,这件事儿我琢磨好几天了,要说难也不难,就是得花银子打点呗,要是搁在以前手头儿宽裕的时候,那不算什么,可眼下咱家生意不景气,实在没有银子啊。”张山林说得是实情。 张李氏擦了擦眼泪:“山林,咱家的情况我知道,照理说我房里的事不该让兄弟你操心,可老爷子留下过话,张家兄弟不得分家,是穷是富都得在一起过,所以这件事还是得由兄弟你来操持,眼下幼林在大牢里度日如年,咱总得想点儿办法不是?” 张山林试探着问:“咱爸的那两张书画能不能先拿出来救救急?” “你又来了,我告诉你,这绝对不行,我答应过咱爸,就是再难也不能卖,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郑家的一半儿,我们根本没权利卖。”张李氏的语气很坚决。 “我不是说卖,咱能不能把书画送到当铺先押点儿银子?” “那也不成。” 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那我就没办法了,反正你儿子还在大牢里,过几天一开堂,闹不好就判个监候斩,你这当妈的要是看得下去,我倒也没什么。”张山林气哼哼地站起来,刚要往外走,林满江陪着庄虎臣进来了。 大家寒暄几句,堂倌上了菜,张李氏端起酒杯:“今儿个咱们是欢迎庄先生,大家要喝得尽兴,这杯先干了!” 四人碰杯后一饮而尽,林满江又一一满上。 庄虎臣端起酒杯对张山林说:“张先生,以前我在茂源斋时……做过一些对不起张先生、对不起松竹斋的事,想起这些,我很后悔,也希望张先生大人大量,不要计较我以前的过失,虎臣今天给您培罪了!” 张山林也端起了酒杯:“庄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嘛,过去的事儿不提了,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来,我先干了。”说罢张山林干了一杯。 “张先生能不计较过去的事,虎臣感激不尽,大伙不计前嫌,拿我当朋友,我庄虎臣今后一定尽心尽力!”庄虎臣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李氏站起来:“来,咱们为了松竹斋,举杯!” “且慢!”庄虎臣放下了杯子,他看了看各位,说出了一句让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话:“松竹斋很快就不复存在了。”话一出口,张李氏、张山林和林满江顿时都愣在那儿了,半晌没人搭腔。 天下哪儿有母亲不惦记儿子的?自打幼林进了刑部大牢,张李氏的心是一刻也没消停过。眼瞧着张山林是指望不上了,她又托起了庄虎臣。 在张家的客厅里,张李氏和庄虎臣相对而坐,她开口问道:“虎臣呐,幼林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 “要说这事儿也不难办,刑部的王金鹏和我挺熟的,只要肯花银子,应该没问题。”庄虎臣满有把握地回答。 张李氏苦笑着:“要是有银子,我还用作这么大难?” 庄虎臣站起来:“东家,您说吧,要我做什么?” 张李氏起身从箱子里拿出一张房契递给庄虎臣:“这是米市胡同的一处房产,是当年我出嫁时娘家给的嫁妆,你帮我卖了吧,幼林的事你还得多操心。” 庄虎臣收起房契:“放心吧,东家,我会把这些事办好。”他走到了客厅门口,又停住脚步:“东家,我提的那件事……您想好了吗?” 张李氏有些为难,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虎臣啊,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可这么一来,咱们不是把银行坑了?张家经营松竹斋二百多年了,还没干过这损人的事。” “东家,这件事我也是想了很久,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一招儿才能让松竹斋起死回生,除此之下没别的办法。” “虎臣啊,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替代的办法?” “山林先生说……家里还有两幅值钱的书画……”庄虎臣问得小心翼翼, 张李氏立刻就愠怒了“他就会想这些歪招儿,那两幅书画不全是张家的,老爷子留下话,将来郑家的子孙找上门来,由人家任选一幅,您想想,就算我想把属于张家的书画卖掉救急,也不知道该卖哪一幅啊,郑家的后人还没来呢。” 庄虎臣点点头:“是啊,要这么说,还真不能动。”张李氏被庄虎臣的善解人意打动了,她望着庄虎臣,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庄先生,真难啊,这个家里没有能做主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庄虎臣想了想:“看来这件事没别的路可走,咱还得考虑松竹斋破产的事,东家,您得这么想,银行是谁开的?是洋人,这洋人又是怎么来的?是咱请他来的吗?不是,是他们开着炮船打进来的,打进来不说,大清国还得割地赔款,别的甭说,光赔款这一项,您知道洋人弄走多少银子?要这么说,这些洋人非但不是好人,还得算是强盗,所以说,对付强盗咱就不能客气了,一句话,洋人的银子,不坑白不坑!” 话虽这么说,可张李氏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眉头紧锁:“虎臣啊,你容我再想想……” 庄虎臣很快托王金鹏打通了关节,第一步,先到大牢里探望张幼林。 那天早上,张山林、张继林跟着刘一鸣走进了牢房,刘一鸣过去扒拉醒了正在呼呼大睡的张幼林:“嗨,醒醒,你叔儿和你堂兄来看你了。” 张幼林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喜笑颜开:“叔儿,继林哥,你们来啦?我妈怎么样了?” 张山林训斥道:“这会儿知道想你妈啦?早干吗去了?你妈养你容易吗?没出息的东西!” “爸,您就别再骂他了,幼林知道错了,以后会改的。”张继林嗔怪地看着父亲。 “改什么改?我根本就没错,那人本来就是个无赖,平白无故想坑我些钱财,还要动手打我,结果自己没站稳,磕到台阶上死了,这怎么能怨我?”张幼林为自己申辩着。 张继林打开食盒:“幼林,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你看,这是都一处的烧麦,还有‘月盛斋’的酱牛肉。” 张幼林窜过来,抓起烧麦、酱牛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吃了两口,张幼林停住了,他转过身对霍震西说:“大叔,您也吃点儿吧,够吃的。” 霍震西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幼林,我不饿,你吃吧,谢谢你啦!” 张山林拉了拉侄子的衣角,小声说道:“幼林,这是什么地方?你少管闲事。” “这位大叔儿和我在同一间牢房里遭罪,有吃的该同享才是,我怎么能只顾自己呢?”张幼林不满地回敬他,干脆把食盒端到了霍震西身边,将烧麦放进了霍震西的嘴里,霍震西嚼着,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哟,我忘了蘸醋啦,对不起大叔,我给您蘸点儿醋。”张幼林做得一丝不苟,霍震西终于流下了眼泪:“孩子,你的心真好,大叔……忘不了你,我记住了,你叫张幼林……” 后来,张幼林在大牢里可有事干了。 通过几个微小的细节,霍震西感到张幼林是个可造就之才,又得知他从小失去了父亲,不觉生出几分怜惜,于是霍震西在被解除了镣铐之后就教起了张幼林习武。 伊万听到松竹斋倒闭的消息后,立刻派人查封了松竹斋。本来他是满有把握的,可清点完松竹斋的财产,伊万的心就凉了半截:怎么这样一家闻名京城、有着两百年历史的老店只清出了九百两银子?他不得不怀疑这里面另有隐情。正在此时,又传来了另外一个消息:就在距离倒闭的松竹斋不远处,又有一家新的南纸店就要开张了。伊万本能地觉出这两者之间可能会有什么瓜葛,于是,他派人密切监视着这家新南纸店的动向。 初夏的一天早晨,艳阳高照,就要开张的新铺子门口一派喜庆的气氛,高悬在门楣上的匾被一块红绸子遮盖着,庄虎臣、林满江和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忙着应酬客人。 周明仁缓步走来,庄虎臣迎上去:“大哥,就等您了!”周明仁朝铺子里探头看了看:“都忙乎的差不多了吧?” “就等您来揭匾了!”林满江正要把揭匾的竹竿递到周明仁的手里,突然看见伊万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从远处匆匆赶来,林满江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他努努嘴,对庄虎臣耳语:“瞧见没有?来者不善那。” 伊万气喘吁吁地紧走几步到了门口,他盯着林满江:“林先生,你搞的什么鬼!” “伊万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林满江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周明仁从后面拍拍伊万的肩膀:“伊万先生。” 伊万回过头来:“周掌柜?”周明仁笑眯眯地看着他:“今儿个您也给荣宝斋道喜来啦?” “道喜,道什么喜?我这是来讨欠账的!”伊万气愤地说道。 周明仁大为不解:“怎么着?荣宝斋还没开张,就欠您钱啦?”伊万指着林满江:“林先生,你不要拿别人当傻子,你用松竹斋向银行借钱,然后又宣告破产,开了荣宝斋,你应该明白,这是在逃避债务,要受到惩罚的!” “伊万先生,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松竹斋经营不善,倒闭了,铺面不是也抵给你们银行了吗?这荣宝斋和松竹斋可是两码事儿,您瞧,这位是东家李先生。”林满江指了指身边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客气地向伊万点点头:“在下李渊如,请多指教。”这位李渊如不是别人,他是张李氏的娘家哥哥,新南纸店的名义投资人。 林满江又指了指庄虎臣:“掌柜的是庄先生,我呢,是过来帮个忙儿的。” “伊万先生,您有什么证据证明荣宝斋就是松竹斋呀?” 庄虎臣的问话不软也不硬,但伊万却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脸涨红。 庄虎臣又软中带硬地说道:“要是没证据,可不能血口喷人。” “揭匾了,揭匾了!”林满江把竹竿递到周明仁的手里,周明仁举起竹竿,匾上的红绸子徐徐落下,露出了“荣宝斋”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众人纷纷鼓掌,鞭炮声四起。 庄虎臣对众人抱拳:“今儿个,荣宝斋为各位备下了流水的席,请大伙儿务必赏光,里边请,里边请!”众人簇拥着向里面走去。 “伊万先生,您也赏个光吧?”林满江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伊万恼怒地盯着他:“林先生,你别以为耍个花招儿就能躲过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我要请律师来调查你们,让你们吃官司!我就不信,大清国难道没有法律?” 周明仁赶紧过来打圆场:“哎哟喂,伊万先生,瞧您说的,这哪儿跟哪儿啊,就扯上官司了?”他拉着伊万躲开门口,给众人腾开道儿,指着屋檐上高悬着的匾:“您知道,这是谁题的字儿吗?” “我看你们中国字,谁写得都差不多。”伊万很不耐烦,此时他哪儿有心思琢磨这个呀? “这您就不对了,”周明仁凑近伊万的耳边,小声说道:“就这仨字儿,值银子扯了去了!” 伊万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谁写的?” “翁-同-和!”周明仁一字一顿地回答。 伊万冷静下来:“翁同和是谁?” “连翁同和您都不知道哇?”周明仁露出惊讶的神情:“那您在中国算是白待了。” “我不知道的人多了,周掌柜,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这个翁同和是谁?” “皇上他师傅。” “皇上他师傅?”伊万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周明仁又解释了一遍:“就是皇上的老师。” “噢,皇上的老师给荣宝斋题字……”伊万想了想:“那他们是亲戚吗?” 周明仁眼珠子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不是亲戚我不清楚,反正是关系深了去啦,要不然,荣宝斋怎么能请到他的字儿呢?” “就是皇上本人题的字,这官司我也要打!”伊万气急败坏,带着他的人走了。 那天晚上,霍震西和张幼林都没有睡意,俩人躺在地铺上聊天。 “幼林啊,我寻思着,你这两天就该出去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在这儿住着也挺好,咱俩做伴儿,日子过得也挺快。”张幼林显得很无所谓。 “呸!咋这么没出息,在这儿还住上瘾了?你才多大?该干的事还多着呢。” 张幼林爬起来:“大叔,我走了,您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进来的吗,你想听么?” “当然想听,以前一问您就发火要打人,我干脆不问了,我不管大叔您是因为杀人还是因为放火,反正我喜欢您,您要是被充军发配,我就偷我妈的钱当盘缠去看您;您要是被判了死罪,我就给您烧纸钱,让大叔您在阴间也有钱花。” 霍震西又一次被感动了,他也坐起来:“他妈的,你这孩子还真够意思,我霍震西没白交你这个朋友,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不冤。好吧,我就跟你说说,我是怎么进来的。”霍震西刚一挪动身子,忽然呻吟起来,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唉哟!我这腿……” “怎么啦,大叔?”张幼林凑过去,扬起脸来看着他。 “老寒腿,号子里又阴又潮,老毛病又犯了。” “我给您捶捶吧。”张幼林弯下腰,认真地给霍震西捶起腿来,霍震西向他敞开了心扉:“幼林啊,大叔我是个回回,在西北一带还算是有些名声,我们赶马帮的人,比不得一般客商,人家做大买卖的有钱,可以请镖局的镖师来护镖,我们是小本儿生意,挣得就是辛苦钱,把钱都给了镖师,我们吃什么?所以说,我们赶马帮的人黑白两道都得有朋友,讲得是‘义气’二字,运货的路上遇到绿林中人,要先说好话,用江湖义气打动他们,态度要不卑不亢,恰到好处,话说得太软,人家会认为你好欺负,这样你的财物就悬了,要是话说得太硬也不行,这很容易使对方下不来台,一旦到了对方觉得丢了面子的地步,这场仗就非打不可了。” “那就跟强盗们干一仗,总比被抢了好。”张幼林边捶边说。 霍震西摇摇头:“赶马帮的又不是官军,人家干得就是打仗的活儿,我们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动手,先是用江湖切口和对方攀道,请人家让一条路,必要时也得花些小钱,算是“买路钱”,若是对方油盐不进,非要抢货,那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命相搏了。我年轻时仗着有些武艺,和绿林中人打过几次,未落下风,一来二去就和他们混熟了,以后凡是我的货,他们都给些面子,大家各走各的,相安无事,谁知上次我路过直隶清风店,正好赶上那一带的强盗首领赵四爷带着他的人马劫项文川的商队……小子,你歇会儿。” “我不累,”张幼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后来呢?” “赵四爷吩咐:把大车和货物留下,其余人都给我滚蛋!项文川不住地给赵四爷鞠躬,说这些货不是他的,是他客户的,他我担待不起,赵四爷瞪起眼睛,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你是要命呢还是要货?你挑一样儿。项文川绝望地哭起来,连声说他要命,又说,可这货……您要是给拿走了,兄弟我恐怕也活不了啦……赵四爷不耐烦了,说这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好啊,我成全你,省得你回去没法交差,老六,给我做了他……” “赵四爷把项文川杀了吗?” “没有,我就在这个时候赶到了,替项文川说了几句好话,赵四爷给了我个面子,说这批货他不要了,不过,道儿上的规矩不能破,买路钱多少还是要给一些的,赵四爷提出来,留下一车货,双方走人,不然他以后在江湖上没法混,会被人耻笑,我同意了,这件事就这么了结啦。” 张幼林琢磨着:“这个项文川是什么人?您为什么这么护着他?” “倒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以前做过几年邻居,我总不能眼看着他被人杀掉。”霍震西回答得轻描淡写。 “那……是什么人把您抓到这儿来了?” “是项文川使的坏,他损失了一车货,心疼得睡不着觉,怨我没能全部保住他的货,想让我补偿他的损失,我一怒之下揍了他,这小子到官府告了我,说我通匪,这下子我说不清楚了,赵四爷的确是土匪,我又的确认识他,项文川的手下都能为这件事作证,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明明是您救了他,他却以怨报德,早知这样,当初就该让强盗宰了他。”张幼林愤愤不平,他转念一想:“大叔,咱得想办法呀,总不能就在这儿关着。” 霍震西叹了口气:“我的钱都压在货上了,这回进京吃了官司,货又让官府给扣了,说是赃物,我在京城倒有几个熟人,可要疏通我的案子,恐怕得花不少银子,我朋友的情况我都知道,他们现在也遇到了难处,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看来老子只能在这儿呆下去啦。” “大叔,我要是能出去,我帮您想想办法。”张幼林说得很真诚,霍震西看着他,爱怜地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扯淡!你个小毛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行啦,大叔我心领了,你睡觉去吧。”霍震西侧身躺下,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可张幼林却很久都没有睡着,他睁着两只大眼睛出神地想着,这个世道也太不公平了,当好人怎么就要遭人陷害呢?霍大叔真冤啊…… 山西按察使司衙门里,按察使额尔庆尼正坐在条案前批改公文。额尔庆尼三十出头,他身高五尺,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在官场上也算是少年得志,不过这位仁兄不是靠本事上来的,他能谋得这样一个官职,还得从他的发小贝子爷说起。 贝子爷比额尔庆尼大两岁,有纯正的皇族血统,姓爱新觉罗名溥偲,他的祖父是道光皇帝的亲弟弟,被封为多罗郡王,二十多岁就故去了,爵位传给了他的父亲。按照清制,子承父位要降袭一等,所以贝子爷的父亲承袭的是贝勒爵,到了他这儿自然再降一等成为贝子。额尔庆尼的父亲就任云贵总督的时候,他正在给溥偲当伴读,俩人一块儿学习四书五经、弓马骑射,溥偲只有姐妹没有兄弟,他拿额尔庆尼当亲弟弟看待,可谓关爱有嘉;额尔庆尼的父亲也不大愿意把儿子带到西南边陲,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让他留在了贝勒府,这样,额尔庆尼和溥偲一起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额尔庆尼的父亲过世以后,他出于对自己前程的考虑,决定涉足官场,自然帮忙的人就是兄长溥偲了,溥偲这时已经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人称贝子爷。皇宫里上上下下都是贝子爷的亲戚,再加上他和老佛爷的关系不错,所以,没费多大力气就举荐额尔庆尼到山西补了按察使的缺。 这山西按察使为正三品,负责掌管一省的风纪,澄清吏治、审核刑狱,隶属于总督和巡抚,也是一省的重要官员之一。不过,额尔庆尼对政务和官场上的应酬都不是太有兴趣,经常心不在焉。远离京城之后,他愈加怀念起过去吃喝玩乐的日子,特别是每天早上遛完鸟之后,和一帮有同好的贵族、官宦子弟聚在泰丰楼黄鸟儿座的茶馆里,喝着明前的龙井,就着泰丰楼特制的宫廷小点心,天南地北的一通儿神侃,那份舒坦哟……孰料,太原府提笼架鸟之风远逊于京城,额尔庆尼来了好几个月居然就没有相中一个理想的去处,不免心灰意冷起来,直想脱下这身官服一走了之。倒是贝子爷写了一封长信劝他先忍着点,好歹混个一年半载的,他在京城里再帮着寻么个合适的职位,额尔庆尼这才安顿下来。 平心而论,额尔庆尼的心眼儿不坏,就是脑子不大好使,处理起事情来往往瞻前不顾后,又好认个死理,再加上凡事漫不经心的性格,所以时不常的会发出一些显而易见脑子不够使的指令,让下属苦不堪言。 这时,额尔庆尼还坐在条案前批改公文,他的贴身侍从三郎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禀报大人,我回来了。”三郎二十四五岁,一副精明强悍的样子。 额尔庆尼抬起头来,端详了三郎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不关痛痒的话:“刚到吧?” 三郎顿时警觉起来:“刚到,我把令尊大人护送到京城,没敢耽搁,立刻就往回赶了,这一路上还算顺利。” “顺利就好,近来政务繁忙,要启禀圣上的事情很多,白折儿眼看要用完了,你赶紧再去趟京城,记住,到城南琉璃厂,买松竹斋的,快去快回。” 三郎立刻就蔫儿了:“是大人,小的明日就启程。”从额大人的房间里出来,三郎就嘟囔起来:“怎么不早说啊,这刚从京城回来,又他妈得折回去……” 牢房里,霍震西正在教张幼林摔跤,刘一鸣打开牢门进来:“我说你们干吗呢,是要拆房子还是炸狱?” 霍震西鄙视地瞟了刘一鸣一眼:“我在教这小子练功夫,将来当个刺客,出去以后第一个拿你练手。” “哼!就他?”刘一鸣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张幼林的鼻子说:“他能自个儿把鼻涕擦干净了就不错,还当刺客呢,他要能当刺客,我就能当九门提督了。小子,收拾东西。” “干吗呀?”张幼林不解地看着刘一鸣。 “我说你小子在这儿住上瘾了是不是?告诉你,你的官司了啦,可以出去了。” 张幼林愣了一会儿,他转向霍震西:“大叔,我要出去了……”眼泪不知不觉地留下来。霍震西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好事儿呀,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走吧,小子。” 张幼林哭出了声:“大叔,我舍不得您,我想和您在一起……” “傻小子,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相遇是缘分,将来如果有缘,我们还会见面。” 张幼林擦了擦眼泪,小声问道:“有事需要我办吗?”霍震西踌躇了片刻,然后趴在张幼林的耳边:“孩子,拜托你到西珠市口大街盛昌杂货铺,找一下马掌柜的,就说我霍震西遭人陷害,在刑部大牢里。” 张幼林点点头:“放心吧大叔,我一定把话带到。” 霍震西怜爱地看着他:“去吧,孩子,以后多读书,勤练武,做个有出息的人。” 张幼林“扑通”一声跪下,向霍震西磕了个头:“大叔,这些日子您教我武艺,教我做人的道理,虽说没有正规拜师,可在我心里早把您当成了师傅,今天,我正式叫您一声:师傅,您多保重,幼林去了。” 霍震西扶起他:“幼林啊,我认你这个徒弟,走吧,走吧,从此海阔天高,一帆风顺。” 刘一鸣等得不耐烦了:“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怎么象个娘们儿似的,赶紧走!” 张幼林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牢房。 第二天早上,在西珠市口大街,张幼林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盛昌杂货铺,见到了马掌柜。张幼林开口就问:“马掌柜,您认识霍震西吗?” 马掌柜一听“霍震西”仨字儿,立刻浑身一震:“霍震西?他在哪儿?” “霍大叔被人陷害入狱,关在刑部大牢里,让我给您带个信儿。” 马掌柜感激地看着张幼林:“这位小爷,太感谢你了,我们正到处找他,谁知霍爷竟然在大牢里,谢天谢地!知道下落就好办了。” 马掌柜随即从账柜里取出一碇银子递过来:“这是点儿小意思,你先收下,赶明儿霍爷出来定有重谢。” 张幼林赶紧把双手背在身后:“马掌柜,要是为了挣这点儿银子,我才懒得跑这么远,这银子我不要。” 马掌柜很诧异:“这银子你拿去买点儿吃的玩的多好,干吗不要?” “为了救人跑多远的路都值得,要是为了几个小钱儿,那不和贩夫走卒差不多吗?我才不挣这份儿钱。” 马掌柜夸赞起来:“嘿!小小年纪还真有志气,霍爷没看错你。” “赶快想想办法救人吧,霍大叔在里面可是度日如年啊。” 马掌柜沉思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还不清楚,得容我打听清楚再想办法。” “这好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清楚,我告诉您……”张幼林一五一十地跟马掌柜全说了,马掌柜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项文川这王八蛋害的,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霍爷办出来,刑部那里咱倒能找到关系,只是……”马掌柜欲言又止,显得很为难。 “怎么啦,有什么难处吗?”张幼林关切地问。 “只是手头缺银子,不光是我,霍爷的这些兄弟最近恐怕都缺银子。”马掌柜叹了口气:“唉!” “为什么?”张幼林觉得蹊跷,怎么霍大叔的朋友赶在一块儿都缺银子呢? 马掌柜摇摇头:“这不方便和你说,咱们还是说霍爷的事吧,你知道,霍爷的罪名是‘通匪’,还让项文川抓住了把柄,这种罪名闹不好就是死罪,当然,这种事可大可小,若是使足了银子,刑部的书吏大笔一挥,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关键是银子,少了人家不稀罕,多了咱一时拿不出来。” “马掌柜,您的意思是,只要有银子,霍大叔就有救?” “是这意思,关系咱有,就是缺银子。”马掌柜回答得很肯定。 “需要多少?” 马掌柜想了想:少说得两千两,少了更麻烦,人家收了银子还不办事儿。” “我去想想办法。”张幼林神情庄重。 马掌柜瞪大了眼睛:“你?你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能想什么办法?” “这是我的事,”张幼林像大人似的一抱拳:“马掌柜,告辞了。”出了盛昌杂货铺,张幼林满脑子转悠的都是上哪儿弄这两千两银子去,他咬咬牙,心想:两千两,我就是偷,也得把它偷来! 天色已晚,三郎骑着匹快马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京城,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他在街边的一家饭铺门口拴好了马,急急忙忙走进去,还没落坐就开口了:“店家,还有什么可吃的,快拿点来儿。” 三郎的问话惊动了旁边座位上正在喝酒的刘一鸣,他站起来:“唉哟,这不是三郎吗?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了?” 三郎也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一鸣哥,真是巧了!上个月我回村,你爹还问我呢,说最近看见我们家一鸣了没有。” “两年没回乡了,我爹娘还好吧?”刘一鸣关切地问。 “还好,身体都挺硬朗,你放心吧。”三郎在刘一鸣对面坐下。 刘一鸣对饭铺掌柜的招了招手:“掌柜的,给我再添几个菜,一壶酒,我遇见老乡了,得好好喝几杯。”又问三郎:“怎么着,又来京城出官差?” “我家大人派我来买白折儿。” 刘一鸣琢磨着:“买白折?那东西哪儿买不到,干吗还专程跑趟京城?” 三郎面带苦衷:“这你就不知道了,额大人指着名儿要京城琉璃厂松竹斋的,他从小儿使得就是松竹斋的文房用品。” “松竹斋?听这名儿怎么耳熟啊?”刘一鸣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刑部大牢里关过一位少爷,家里开的铺子就叫松竹斋,这小子在街上和人吵架,结果就拉扯起来,这也他娘的是个寸劲儿,那人脑袋磕台阶上磕死了,就这么吃了官司。” “够冤的。” 刘一鸣举起酒杯:“来三郎,喝着。”俩人碰杯,一饮而尽。 “那这官司完了没有?”三郎渴望着听下文,刘一鸣嘴里嚼着腰花继续说道:“他家里使了银子,上下打点了,也就把事儿了啦,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刑部判案子的堂官也好,书吏也好,手头儿那枝笔最活泛,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往左边写写,是那人没站稳自己磕死了,这少爷就无罪,往右边写写,这少爷就崴泥啦,闹不好就是杀人罪,您瞧瞧,这枝笔名堂大啦。” “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一鸣哥,小弟我是专程来松竹斋买纸的,既然你与松竹斋有关系,那麻烦你明天带我去趟琉璃厂,给我引见一下掌柜的,反正我以后接长不短还要来买纸。” 刘一鸣大包大揽:“没得说,明儿个没我的班,我带你去,前些日子,这松竹斋的东家张先生为他侄子的事,和我走得挺近乎,他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子,按最便宜的价儿卖给你,来,吃着。”刘一鸣给三郎夹了个鸡脖子。 第二天一早,刘一鸣就带三郎去了琉璃厂,可一到那儿就傻了眼:松竹斋已经关张了。听到这个消息,三郎一屁股就坐在了马路崖子上,摊开双手:“这可怎么是好?” 刘一鸣说:“这好办,松竹斋关了,还有别的南纸店,咱们到别的铺子去买不就得了?” 三郎摇着脑袋:“不行不行,额大人点名儿就要松竹斋的,要是我买了别的铺子的货,回去怕是交待不了。” “可松竹斋关了,要不然你空手回去?” “空手回去?这可不成,大人没得用了,怪罪下来,谁也兜不起,哪儿能空手回去!”三郎站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刘一鸣也起急了。 “一鸣哥,咱们再想想……”俩人继续向前走,刘一鸣远远地看见“济源昌南纸店”的招牌,他一拍三郎的肩膀:“兄弟,咱到这儿问问” 刘一鸣带着三郎快步走进了济源昌南纸店,伙计满脸堆笑着迎上来:“哟,一鸣兄,什么风儿把您吹来啦?” “老七,我给你拉买卖来了,这是我兄弟三郎。” 伙计老七转向了三郎:“三先生,您想买点儿什么?” 三郎看着柜台里堆着的白折儿,犹豫着:“我家大人说要松竹斋的白折儿……” “松竹斋不是关了吗?你哭也哭不回来呀!” 伙计附和着:“就是,一鸣兄说得对,这行儿里的人都知道,松竹斋是专卖字号,不过这两年也不行了,前些日子借了俄国银行的钱还不上,把铺子抵给了人家。”伙计说着拿起一张白折:“我这个白折儿比松竹斋的不差,价钱可是便宜不少。” “看在咱们是老熟人的面子上,老七,给我兄弟捡好的拿,别让他回去交不了差。” “没得说,您就放心吧!”伙计答应得很是痛快。 这段时间,秋月回了趟浙江绍兴老家,把祖父母、父母还有奶妈的遗骨都带来了,在京城郊外给他们修了新坟,这样她就能在京城安心长住了。秋月原本打算等杨宪基在刑部重审当年父亲蒙冤的那件案子有了结果再去张家谢恩,谁知那是皇上亲自处理的案子,要想翻过来一时有相当的难度,于是秋月不想再等了,她直接去了琉璃厂。自从上次秋月被左爷纠缠以后,杨宪基给她选了个丫鬟小玉,小玉聪明伶俐、性情温和,随时陪伴在秋月的左右,也使杨宪基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多少有些放下了。 秋月通过熟人打听到了张家的住处,前去拜访。 张李氏正在卧室里整理换季的衣服,用人李妈走进来:“太太,门口有位小姐找您。” 张李氏一楞:“是谁呀?” “没见过,南方口音,说是要见松竹斋的东家。” 张李氏思忖了片刻:“请她进来吧。” 李妈带着秋月进了院子,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东屋临帖的张幼林。他隔着窗户看见了秋月,立刻就临不下去了,他搁下笔,目送着秋月进了客厅,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厨房里,李妈沏上茶正要送进去,张幼林进来了,他端起茶盘:“我去吧。” 李妈拦住他:“少爷,您这是干吗呀?” “您歇会儿,我给送进去。”张幼林端着茶盘小跑着出去了。 李妈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嘀咕起来:“嘿,今儿少爷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客厅里,张李氏警觉地注视着秋月:“小姐,你找松竹斋的东家,有什么事儿吗?” “看来您就是了?”秋月试探着。 “松竹斋是张家的产业,关张之前是我的小叔子张山林当掌柜的。” “那张仰山先生是您什么人?” “张仰山是我的公公,” 秋月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给张李氏跪下:“我可找到你们了!” 张幼林端着茶盘推门进来,见到此番情景不觉愣住了。 张李氏赶紧搀起秋月:“小姐快快请起,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秋月擦着眼泪:“我是来找张家报恩的,张仰山先生是我家的恩人。” 张李氏心中顿生疑窦:“我公公已经过世了,你是……” “张仰山先生救过我祖父郑元培的命,我叫郑秋月。” 听到这句话,张李氏几乎惊呆了,随即百感交集:“哎呀!你是郑大人的孙女?快请坐,我们等你很多年了。” 张幼林把茶盘放在八仙桌上:“秋月姐,请用茶。” 秋月在这里见到张幼林颇感意外:“是你?”接着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你家?怎么以前没和我说过?” “以前……你也没问过我啊。” “你们认识?秋月啊,这是我儿子;幼林呀,你爷爷给你讲过郑大人的事,秋月小姐是郑大人的孙女,按辈分,你该叫她姐姐。” 秋月笑了:“婶婶,我们早以姐弟相称了。”又对张幼林说道:“幼林弟弟,姐姐今天来得匆忙,没顾上给你带礼物,容姐姐后补吧。” “姐姐客气了,请用茶。”张幼林礼貌地回答。 三人落座,张李氏拉着秋月的手说:“我公公在世的时候,听他说过这件事儿,你祖父在八里桥打仗时受了伤,养伤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我公公跟郑大人挺谈得来,他们成了朋友。 秋月的脸上阴郁起来:“后来的事……”张幼林赶紧接过话来:“我们都知道了。” “祖父对张掌柜感激不尽,他老人家交待过,只要郑家还有后人活着,无论如何要找到张家,替他向张家报恩……” 张李氏打断秋月的话:“看你说哪儿去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咱们应该像亲戚一样走动,不,比亲戚还亲,对了,你等等,你祖父还有东西放在这里,我去拿。”张李氏起身出了客厅,不一会儿就拿着两个卷轴回来了。 张李氏给秋月展开卷轴:“这是宋徽宗的《柳鹆图》,这件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我公公临终前特意交待,如果有一天,郑家的后人找到张家,你们要记住,这其中一副书画理应是郑家的。秋月,我们总算把你盼来了,请你任选一幅带走,我也算是完成了公公的临终嘱托,放下了一件心事。” 秋月仔细看着书画,激动地感叹着:“真是无价之宝,祖父提到过这两件宝贝。” “请秋月小姐挑选吧。”张李氏催促着。 秋月收起卷轴,放在八仙桌上:“关于这两幅书画,祖父也交待过,他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他说张家的救命之恩已经难以为报,郑家岂能再打书画的主意?这两幅书画理应是张家的。” 张李氏着急了:“这怎么行?老人们之间的事我不了解,我只知道按照公公的遗言办事,你还是挑选吧。” “对不起,我也要按照祖父的遗言办事,请婶婶谅解。” 张李氏一时没了主意:“这可怎么办?公公交办的事,总要有个结果……要不然,秋月,你再想想?” 秋月执著地摇摇头。 张幼林站起来:“妈,秋月姐执意不要,您也别为难她,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两幅书画先放这里,张家代为保管,这件事以后再商量,秋月姐可以随时来拿其中的一幅。”听了张幼林这番话,秋月的脸上有了笑容:“还是弟弟想得周到,就这样吧,我们以后再说。” 他们三人叙谈了很长时间,秋月告辞的时候,张李氏、张幼林把她送出了大门外。目送着秋月乘坐的马车远去,张幼林仿佛觉得自己的心灵突然敞开了一扇窗,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他霎时明白了:长久以来,在灵魂深处,自己对秋月充满了温情和依恋…… 张幼林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一番,无法判断母亲是否在家,于是他从东屋拿出本书来,嘴里振振有词装作背书,眼睛却在四处观察。用人李妈要出去买菜,张幼林立即叫住她:“李妈,您看见我妈了吗?” “太太早上就出去了,说是看个亲戚。” “噢。”张幼林喜上心头,他等李妈出了院子,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母亲的卧室。张幼林先是东翻西翻,想找到钥匙,结果没有找到,他又蹲在装书画的柜子前,仔细琢磨着怎样才能把铜锁打开,他使劲拽了拽,无济于事。张幼林拉开抽屉,在里面乱翻着,终于,他找到一根缝鞋用的粗针,把粗针插进锁孔里来回捅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捅开。张幼林急了,他气急败坏地冲出了母亲的卧室,直奔厨房找了把斧子来,毫不犹豫地向铜锁砸去。“当、当、当,”铜锁终于被砸开了,张幼林拉开柜门,取出装书画的樟木盒子打开,他把两个卷轴打开铺在桌子上,比较了一下,他犹豫着先是拿起《西陵圣母帖》,想想又放下,然后下了决心,将《柳鹆图》卷起,用一块包袱皮裹好,把《西陵圣母帖》放回柜子里,提着包袱匆匆离去。 张幼林来到了琉璃厂往南不远处的虎坊桥,走进了以典当古玩字画闻名的恒泰当铺。他垫起脚将包袱扔到高高的柜台上:“给我当个满价儿!” 张幼林拿着两千两银票就奔了盛昌杂货铺,他把银票往桌上一拍:“马掌柜,银子我筹来了,下一步怎么办,您多帮忙,我只要霍大叔早点儿出来。 马掌柜吃惊地看着银票:“幼林少爷,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这您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把家里的画儿给当了。” “老天爷,什么画儿能当这么多银子?你家里知道吗?”马掌柜担起心来。 一提这个,张幼林心里也犯憷,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妈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所以您得快点儿把银票送出去,把生米做成熟饭,谁来了也没辙。” “幼林少爷,这……你怎么跟你妈交待呀,这么贵重的东西……”马掌柜还在哪儿嘀咕,张幼林已经扭头走了。 张幼林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身上没带着钱,他在街头流浪了一天两夜,困了就在草堆里忍一觉,这还好办,可肚子里没食儿,先是眼冒金星,继而走起路来浑身打晃,到了第三天早上实在扛不住了,张幼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街边的一个馄饨摊张口就要了两碗馄饨,先狼吞虎咽的吃完,还意犹未尽地把剩在碗底儿的香菜叶也搁进嘴里,这才盘算着怎么跟摊主交待。他带着一脸的尴尬主动走到摊主面前:“大哥,我早上出门时走得匆忙,忘了带银子,您看,这馄饨账我能不能先欠着,到时候一块儿结?” 摊主一听这话立刻停止了包馄饨:“对不住您那,这位小爷,我这是小本儿生意,赊不起账;再者说了,您这一走,我到哪儿找您去?” “琉璃厂的荣宝斋听说过么?”张幼林停顿了片刻:“那是我们家开的,这么大个铺子搁在那儿,还怕我跑了不成?”言外之意,就这两碗馄饨的小钱,犯不上赖你的账。 哪知隔行如隔山,荣宝斋是家新开张的铺子,馄饨摊主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他还真没听说过什么荣宝斋,心想,吃馄饨给钱,跟我扯那玩意儿干吗?锅开了,摊主把馄饨下到锅里:“对不住您那,我没听说过,您还是先把账结了吧。” 张幼林央求着:“我说了,我身上没带银子,要不……我把衣服脱给你?我这件衣服是新的,缎子面的,总能抵得上你这两碗馄饨吧?” “小爷,您饶了我吧,我是卖馄饨的,不是打鼓的,我只收银子不收衣服。” 摊主的口气不容商量,张幼林怒了:“那怎么办?我身上没银子,要不把我押在这儿?你看我值不值这两碗馄饨钱?” 摊主还是耐着性子说:“您要这么说可就不讲理了,您兜里没银子怎么就敢先吃呢?噢,吃饱喝足了一抹嘴儿,说是没钱,这不是不讲理么?”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没钱,你看着办吧。”张幼林强硬起来,这下把摊主惹火了,他一把揪住张幼林:“没钱?那就跟我去见官,我就不信你还无法无天了!”张幼林大怒:“你给我松手,有话说话,敢跟我动手?”两人拉扯起来,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秋月坐在马车里从此处经过,听见外边的吵闹声,她掀起帘子,一眼就发现了张幼林。她赶紧下了车,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张幼林身旁:“幼林,你怎么在这儿?” 哎呦,真丢人,怎么这会儿遇见她了?张幼林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整整衣服:“秋月姐,我……我跟他闹着玩呢。” 摊主正在气头上:“谁跟你闹着玩?小姐,你给评评理,他吃了我的馄饨不给钱,你说,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噢,是这样,那我来替他付钱,真对不起,我弟弟可能是忘了带钱,他肯定不是成心的。”秋月把钱递给摊主,人群渐渐散去。 张幼林感激地看着她:“谢谢秋月姐,这钱……我以后一定还给你。”张幼林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衣服、头发上都沾着枯草叶,秋月感到这里有什么隐衷,于是问道:“幼林,我不是你姐姐吗?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告诉我,你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个样子?” “没事儿,我真的是忘了带钱……”张幼林还想掩饰,秋月严肃起来:“幼林,你跟姐姐撒谎是不是?看看你自己,都脏成什么样了,还说没事?” 张幼林环顾左右而言它:“秋月姐,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可以,但你一定要和姐姐说实话。” 张幼林低下了头:“秋月姐,我……我从家里跑出来两天了,我妈……她不要我了……这两天,我就吃了两碗馄饨……秋月姐,我饿……”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秋月掏出手帕递给他,轻声说道:“哦,我先带你吃饭去。”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要足了饭菜,张幼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秋月终于闹明白了他的处境,于是在一边怜爱地看着他:“慢点儿吃,看把你饿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幼林啊,你也够让人操心的,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难怪你妈把你赶出来。” “秋月姐,其实我妈的担心有些多余,那幅《柳鹆图》我不过是把它当了,弄出笔银子先救霍大叔的命,等霍大叔出来,我们再想办法把画儿赎回来,这不是挺好吗?” “两千两银子可不算少,万一当期到了,银子还凑不齐,那《柳鹆图》就别想再拿回来了。”秋月也发起愁来。 “不会的,只要霍大叔出来就好办,他本事大着呢。”这一点张幼林还是有把握的。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流浪,每天在草堆里睡觉?” 张幼林似乎早就想好了:“也只能这样了,只要能吃上饭,睡的地方差点儿没关系。” “这哪成?我要是没遇见你也罢了,可这不是遇到了吗?我怎么能再让你去睡草堆?”秋月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到我那里住几天,我再找个机会和你妈打个招呼,不然她会着急的。” 庄虎臣在店里忙完,感到身心疲惫,正要坐在椅子上闭会儿眼睛,张幼林来了。 张幼林开门见山:“庄掌柜,得子在店里学徒是个什么待遇?” 庄虎臣和张幼林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对这位少东家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所耳闻,他谨慎地回答:“学徒期间管吃住,每月两吊零用钱,三年出师就是正式伙计,工钱另谈。” “庄掌柜,我也想在店里学徒,待遇和得子一样就行。”张幼林觉得在秋月家借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是他为自己想出的新主意。 庄虎臣听罢大惊失色:“幼林少爷,您怎么……想起这么一出?” 张幼林也不掩饰:“您不是也听说了吗?我妈把我撵出来了,我琢磨着,总得找个干话儿的地方养活自己,与其到别的铺子里学徒,不如在荣宝斋干。” “幼林少爷,您的事我听说了,”庄虎臣给张幼林倒了碗茶,借这个功夫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措辞,他说:“您也别太把它当真,东家那是在气头儿上,天下哪儿有当妈的真不要儿子的?那不是话赶话顶在那儿了吗?少爷,您听我的,回家给你妈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您的身份是荣宝斋的少东家,真要是来当学徒,那不让人笑掉大牙?” “庄掌柜,算我求您了,我给您跪下。”张幼林还真跪下了。 庄虎臣慌忙去扶:“唉哟,别介,少爷,这我可担当不起。” 张幼林扬起脸看着他:“那您答应我,不然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行行行!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咱好商量……” 张幼林站起来:“庄掌柜,我知道,您怕管不了我,心里有顾虑,是不是?那我给您起个誓,从今儿往后,您就是我师傅,得子就是我师哥,在荣宝斋,我就是辈份最低的小伙计,在我眼睛里,只认师傅,不认东家,师傅和师哥说东我不敢往西,如果我犯了错,任师傅打骂管教,决无怨言,此誓一诺千金,如有违反,天打五雷轰!” 庄虎臣踌躇良久才下了决心:“幼林啊,什么都甭说了,以后我就叫你幼林了,成吗?” 张幼林给庄虎臣深深地鞠了一躬:“成,我叫您师傅!” 庄虎臣把得子唤进来,指着张幼林:“得子,这是你师弟张幼林,幼林啊,拜见一下师兄。”张幼林给得子鞠躬:“师兄,往后请多关照!” 得子一时慌了手脚,一个劲儿地给张幼林鞠躬:“少东家,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庄虎臣摆摆手:“成啦,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幼林,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就搬过来?” 张幼林想了想:“师傅,我刚到秋月姐那里,要搬恐怕也得过些日子,还有,请师傅答应我,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我妈和我叔儿。” 庄虎臣满口答应:“行,反正他们也很少过来,我先不说。” “谢谢师傅!谢谢师兄!”张幼林兴奋地跑出了荣宝斋。 林满江病了,庄虎臣请了太医院的名医李德立来诊病,李太医号过脉,就实话实说了,林满江得的是不治之症,日子不多了。 张李氏的眼泪涌了出来。沉默了半晌,平静下来:“林满江跟着咱们四十多年了,对张家是一片忠心,如今他得了病,咱可得好好待人家。” 张山林皱着眉头:“我正要跟您商量,林满江自己要求回他通州张家湾的老家,希望咱们能同意。我想,林满江在咱家干了一辈子,如今要走了,总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走吧?可眼下荣宝斋的生意还没有转机,我手头又……不宽裕,嫂子您看……” “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人家空着手走,这银子由我出。” 张山林叹了口气:“唉,嫂子,我知道,为了幼林的官司,您把陪嫁的房产都卖了,您手头也不宽裕呀。” “这你就别管了,我来想办法,不管怎么样,咱们张家不能让别人戳脊梁骨,说咱们对老伙计不仁不义。”张李氏扯下额头上的毛巾:“李妈,把我的首饰盒拿来……” 送走林满江,张李氏强打起精神:“虎臣啊,满江这一走,荣宝斋可就全靠你了!”张李氏的话里透着信任,也带有某种忧虑。 “只要您信得过,事情就好办。”庄虎臣仿佛胸有成竹。 “虎臣,你这话怎么讲?” “我想了个主意,能让荣宝斋立住脚,就是……得花银子。”庄虎臣把自己的想法详细地跟张李氏说了,张李氏沉思了一会儿:“虎臣,想好了就去做吧,我信得过你。” 庄虎臣没想到张李氏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显得有些激动:“谢谢东家,我这就找人帮忙联系。” 和张李氏分手以后,庄虎臣直接去了宝韵阁。周明仁抽着烟听完了庄虎臣的话,他问道:“这事儿你跟东家商量过吗?” “荣宝斋的东家李先生是挂名儿的,真正的东家还是张家,我跟张家商量过。”庄虎臣实话实说了,“要不这么偷梁换柱,张家的这份祖业也得保得住啊。”庄虎臣一脸的无可奈何,周明仁磕了磕烟袋锅子:“行啊,虎臣,大哥没看错你!” 庄虎臣站起身,要给周明仁装烟丝,周明仁摆摆手:“先不抽了,你接着说。” 庄虎臣又坐下:“张李氏答应这事儿了。” “张家是她主事儿?”周明仁的眼睛一亮,庄虎臣点点头:“嗯,多亏了她主事儿,要不然,恐怕什么事儿也干不成。” 周明仁伸出大拇指:“张李氏是这个呀,别看是一个女流之辈,周明仁指了指庄虎臣,又指了指自己:在琉璃厂这条街上,比你我不差啊!” “是呀,要不然,怎么她一出马请我,我就同意了呢?” 周明仁赞叹着:“老弟呀,这步棋走得不赖!” 庄虎臣满怀希望地看着周明仁:“下一步就全靠大哥您了。” “别急,容我跟宫里的张太监拉咕拉咕。” 庄虎臣“扑通”一声给周明仁跪下:“大哥,我替我的东家,替荣宝斋给您磕头了,有朝一日荣宝斋发起来,兄弟我永远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周明仁连忙过去搀扶:“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说这些可就见外了……” 盛昌杂货铺里,马掌柜正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张幼林走了进来,马掌柜赶紧起身迎上去:“哟,幼林少爷,您坐,您坐,伙计,上茶!” 张幼林摆摆手:“您别忙乎,我呆不住,马上就走,我就是想问问,霍大叔的案子怎么样了?” 马掌柜滔滔不绝:“嗨,亏得您送了银子来,不然霍爷这次麻烦大啦,闹不好就判个监候斩,通匪的罪过可不小,不死也得扒层皮啊。您放心,银子我已经送到管事儿的人手里,刑部衙门也开了堂,主审的堂官拿了咱的银子,当然得替霍爷说话,再加上项文川请的几个证人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主审堂官当场认定这案子证据不足,要重新审理。” “既然知道证据不足,那为什么不把霍大叔给放了?” “哪儿这么容易?这又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得上上下下把银子都使到了才行。” “那霍大叔得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眼瞧着离赎当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张幼林心里开始着急了。 马掌柜想了想:“这可不好说,要是快,也许就这两天;要是慢,再有两三个月也是它,幼林少爷,这事儿可是急不得。” “好吧,我先回去了。”张幼林转身向外走,马掌柜跟着送出去:“您放心,霍爷一有消息,我马上派人到府上通知您。”张幼林立刻停住了脚步:“马掌柜,千万别到我家找我,我最近……没住在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到廊坊二条3号找我。” 马掌柜一愣:“幼林少爷,您……府上出什么事儿了吗?怎么搬出去住了?” “没事儿,您就别问了。”张幼林头也不回地走了。 京城东交民巷的西口有家“圣彼得堡”咖啡厅,老板是个俄国人,这家咖啡厅的服务对象是各国驻华使馆的外交人员和在华的商人。咖啡厅里,烛光点点,彬彬有礼的侍者举着托盘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各个桌子之间,一个俄国小提琴手正在深情地演奏柴科夫斯基的《忧郁小夜曲》。 身穿晚礼服的伊万和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秋月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伊万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秋月:“秋月小姐,今天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您主动约我见面,真使我受宠若惊。” 秋月嫣然一笑:“伊万先生,您太客气了,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嘛,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秦淮河上的一座画舫里……” 伊万赶紧转了话题:“秋月小姐,咱们说正事吧,今天您来找我,为什么?” “伊万先生不愧是个银行家,谈话总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进行。”秋月随口夸了两句。 伊万请了清嗓子:“更正一下,我已经辞去在华俄道胜银行的职位,现在的身份是俄国大使馆的外交官,原因是鄙国外交部认为我在华多年,熟悉中国的文化和风土人情,因此把我招募进外交部。好了,不说这些,秋月小姐还是说说来意吧。” “好,那我就直言了,伊万先生,我现在急需一笔钱,您能帮我吗?”秋月的目光直视着伊万,伊万没有躲闪:“需要多少?还有,要用多长时间?用途是什么?” “两千两,大约两个月时间,至于用途您就不必问了,您只需告诉我,借,还是不借。”秋月的话很干脆,伊万有些惊讶:“两千两?数目不小啊,当然,这不是问题,关键在于秋月小姐是否有抵押物品?” 秋月指了指自己:“有,抵押物品就是我自己。” 伊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此话怎么讲?” “难道您不明白?也就是说,一旦我还不上这笔钱,我这个人就是您的了,现在我需要您对我进行一下估价,我究竟值不值两千两银子?” 伊万笑了:“这我马上可以告诉您,您的身价远远不止两千两银子。” “哦,那我把自己的价格开得低了。伊万先生,我们可以成交了吗?” “可以,今天签字画押,一个星期后您就可以拿到银票。”伊万答应得很痛快。 “七天以后?”秋月摇摇头:“不行,太晚了,两天,我必须在两天之内拿到银票,否则这场交易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伊万耸了耸肩膀:“天那,您大概把我当成了上帝,两千两银子,两天之内就要拿到?对不起,我恐怕……” 秋月站了起来:“好吧,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谈,再见吧,伊万先生。” “等等……那好吧,我来试试。” 秋月又坐下:“不是试试,是必须做到,我说过,否则这场交易便没有任何意义。” 拿到银票之后,秋月和张幼林直接去了恒泰当铺。刚一迈进当铺的大门,站在高柜台后面的掌柜孙伯年一眼就认出了张幼林,他装作不认识:“两位来啦,今天当点儿什么?” 张幼林走近高柜台:“掌柜的,您不认识我了?” 孙伯年装傻:“对不住,这位小爷,我上了岁数,记性不太好,况且铺子里每天人来人往的,我哪能都记得?” “记不住人没关系,这当票总还记得吧?我是来赎当的,银票我带来了。” 张幼林把当票拍在了柜台上。 孙伯年拿起当票仔细地看着,张幼林等得不耐烦:“快点儿,这张当票是您亲笔写的,总不能也不认识了吧?” 孙伯年把当票推了出来:“对不住您那,这张当票过期了,您来晚了。” “什么意思?过期了?今天是五月初五,是我赎当的最后一天,当票上写得明明白白。”张幼林把赎当的日期指给孙伯年看,孙伯年瞥了张幼林一眼:“没错,今天是五月初五,可您再仔细看看这当票,这是两个月前,也就是三月初五那天中午十一点开的当票,看见没有?这儿写着钟点呢,您再瞅瞅,现在是几点了?都快一点了,也就是说,赎当期已经过去两个钟点了,您的典当物现在归鄙典当行所有了。” 张幼林的脸立刻就涨红了:“不对,当时你并没有向我讲明,必须是十一点之前赎当。” “这位小爷,我怎么会没说呢?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啊,嘴上说清楚还不算,当票上也要白纸黑字写清楚,这么说吧,该说的我说了,该写的我也写了,您若是再有什么不满意,那咱只好到衙门里去说理了。” 孙伯年的这番话激怒了张幼林,他大吼起来:“你是个骗子,我看你就是想吞了我的《柳鹆图》,今天你老老实实把画儿给我拿出来,咱们万事皆休,不然的话,我砸了你这狗屁当铺!” 孙伯年的脸色骤变:“你要这么说可就是不讲理了,要砸铺子你随便,我去报官就是了,跟你这么说吧,有这白纸黑字的当票,这场官司打到哪儿我都奉陪到底。” 秋月赶紧走上前来:“掌柜的,您消消气,我弟弟年轻不懂事,我替他向您赔不是,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还是这位小姐明事理,有话可以好好说嘛,该讲理咱讲理,可你不能张嘴就骂人呀,我这铺子开了也有几十年了,咱生意人讲究的是诚信二字,街坊四邻也是有口皆碑的,好嘛,这位小爷张嘴就说我是骗子,有这么说话的么?”孙伯年避开了正题。 秋月看出来了,孙伯年是不打算拿出《柳鹆图》了,她想再试一试,就诚恳地说:“掌柜的,这幅《柳鹆图》是我们家的传家之物,对我们很重要,要是从我们手里流出,真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您看,这件事咱们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小姐,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事儿,真的没商量,这是行里的规矩,我就是想帮您也没辙。”孙伯年做出爱莫能助的样子。 庄虎臣送走了两位买毛笔的客人后,荣宝斋里清静下来,庄虎臣拿出刚刚领到的官服,在柜台上展开,他摸摸前襟上的绣花鹌鹑图案,又抻抻领口,怎么看也看不够。 得子在一旁鼓动着:“掌柜的,您穿上试试。” “在这儿试?”庄虎臣摆摆手:“不行,不行。” “就在这儿试,怎么了?咱也让琉璃厂一条街的人瞧瞧,咱荣宝斋也有做官的,我还明着告诉他们,荣宝斋掌柜的可不是平头百姓,那是朝廷命官。” 庄虎臣犹豫着:“这儿人来人往的,让人瞧见,怪不合适的。”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以后,您穿着这身官服,还别出门啦?来,我帮您换上。”说着,得子就把官服拿起来,提溜着领子,等着庄虎臣的胳膊伸进两只袖筒。庄虎臣的胳膊伸进了袖筒儿,得子又赶紧把带着翎子的顶戴扣到了庄虎臣的脑袋上。” 一个熟人从门口经过,见庄虎臣穿着一身朝服,就停住脚:“哟,庄掌柜的,您这是……” 庄虎臣走到门口:“嗨,托人捐了个官儿,这不办事儿方便嘛。” 熟人瞧了瞧朝服前襟上的“补子”2:“文飞禽,武走兽,您这‘补子’上是鸂鶒,七品文官,庄掌柜的,您行啊!” “小官儿,不好意思。” 熟人走了,庄虎臣回到了前厅里,他得意地甩了甩马袖,踱起了四方步,体会着大清国的京城朝官走路的派头儿。 “够派!掌柜的,真够派!”得子赞叹着,他转念一想:“掌柜的,您这要是进了宫,被皇上瞧上了怎么办?皇上一发话,得嘞,您哪儿也别去了,就留宫里做官儿吧!这不崴泥啦?到时候咱这铺子谁管呀?” 庄虎臣停住脚步:“告诉你,没有的事儿,我到宫里,不是为了见皇上。” “不见皇上,您到宫里干嘛呀?”得子疑惑不解,这时,茂源斋的陈掌柜从门口经过,不屑地向里面瞟了一眼。 庄虎臣收住了话头儿:“赶明儿你就知道了。”他转身向后院走去。 到了秋月家门口,张幼林搀扶着秋月从马车上下来,他突然看见霍震西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台阶上,正在闭目养神。张幼林兴奋地扑上去:“霍大叔,您出来啦?” 霍震西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幼林啊,告诉我,这两千两银子是从哪里搞到的?” “大叔,您就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重要的是这些银子派上了用场,您出来了。” 霍震西站起身:“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这笔银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和你说过,做人要有规矩,不管有多大难处,伤天害理的事也不能干。” 张幼林拉着霍震西的胳膊:“大叔,您放心,一会儿我跟您详细说。”霍震西看了秋月一眼:“这位小姐是……” “这是我秋月姐,我们两家是世交,现在我暂住在秋月姐这儿。” 秋月向霍震西行礼:“霍大叔,常听我幼林弟弟提起您,谢谢您在牢里照顾他。” “哪里是我照顾他?明明是他照顾我呀,如果不是幼林帮忙,我怕是到现在还在牢里呢。” “大叔,咱们进屋说吧!”张幼林搀扶着秋月,三人走进了院子。 在庄虎臣到后院收起朝服这阵工夫,左爷和黑三儿他们就到了。这几个家伙闯进荣宝斋的前厅,摸摸这儿,又碰碰那儿,得子一看来者不善,赶紧去叫庄虎臣。 庄虎臣从后门进来,他先是一愣,紧接着强堆起笑脸迎上去:“几位爷,需要点什么?” 左爷手里揉着一对“哐啷”作响的铁球,他斜着眼睛一翻,话是横着嘣出来的:“怎么着?不要什么,还不许看看啦?”旁边站着的黑三儿伸出大拇指,手向左爷一撇:“掌柜的,知道这位爷是谁么?我给你引见一下,这是我们左爷。” 庄虎臣在琉璃厂混了大半辈子,怎么会不知道左爷?他点头哈腰的:“哟,左爷,我早该去拜访您,倒让您先来了,快请坐,请坐。”说着又吩咐得子:“快去,把那明前的龙井拿出来,给这几位爷上茶。”得子惊恐地看了左爷一眼,低下头出去沏茶了。 左爷大大咧咧地坐下,把手里的铁球“当”的一声扣到桌子上,几个家伙开始不安分的翻弄货架子上的文房用品,铺子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几位客人要进来买东西,一瞧这阵势,赶紧缩身走了。 左爷摆弄着右手食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并不理睬庄虎臣,庄虎臣没话儿找话儿:“左爷这大扳指,可是真够气派的。” 左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接庄虎臣的话茬儿。 得子端着茶盘进来,他心里害怕,颤巍巍的脚底下拌蒜,一个趔趄差点把茶盘摔出去,庄虎臣一把拽住他,接过茶盘,满脸堆笑着把茶敬给左爷:“左爷您请,您请。” 左爷摆弄够了扳指,斜着眼睛瞧了瞧庄虎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庄掌柜的,你这买卖开得不错啊。” “这不刚开张嘛,得,借左爷的吉言,往后我这儿要是发了,头一个得孝敬您左爷……” 左爷眼睛一瞪,话从牙逢里挤出来:“庄掌柜的,你不跟左爷说实话吧?”庄虎臣连忙站起来:“不敢,不敢,就算我庄虎臣长着十个脑袋,也不敢跟左爷不说实话啊。” 左爷点点头:“那就好。”柴禾接上话来:“你这铺子开得这么踏实,全仗着左爷给你撑着地盘儿呢,你打算怎么孝敬左爷啊?” 庄虎臣心领神会:“左爷您先歇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着向后门走去。 庄虎臣进了院子,得子从东屋里迎出来,低声说:“掌柜的,那几位爷可是来者不善那,我看咱还是去报官吧?” 庄虎臣摆摆手:“万万不可,官府要是管,左爷也不敢这样儿,你去办你的事儿,这儿有我呢。” 得子走到后院的大门口,又停下脚步:“掌柜的,您可千万要小心!” “你放心,忙你的去吧。”庄虎臣进了北屋。 在秋月家的小院里,三人坐在葡萄架下,听完了张幼林的叙述,霍震西“啪!”地一掌拍在石桌上:“他奶奶的,简直欺人太甚,这家当铺在哪儿?现在就带老子找他去,奶奶的,我就不信了,他敢打《柳鹆图》的主意,老子就要他的命!” 秋月向霍震西递过一张银票:“我替弟弟谢谢大叔了,这是赎当的银子,请您收好。” 霍震西没接:“这是干什么?银子我有,银票就带在身上,你们能替我做这么多事,霍某已经感激不尽了。说实在的,我这次坐牢坐得值啊,我认识了幼林,就冲这个,这牢就没有白坐,幼林别看岁数小,可人仗义,将来准是条敢做敢为、有担当的汉子。” “大叔,我带着斧子去,他要是耍赖不给,咱就砸了他的当铺。”张幼林站起身要去找斧子,被霍震西拽住:“傻小子,你砸他铺子他难道不会报官?一报了官,倒霉的还是你,这件事不能硬干,得想点办法。” 秋月沉思了片刻:“大叔,您刚从牢里出来,可千万别为了这件事再惹出什么麻烦,若是这样,我和幼林宁可不要这幅画儿了。” 一股暖流涌上霍震西的心头,他站起来:“你放心吧,秋月小姐,我自有办法。” 离开秋月的家,霍震西和张幼林直奔恒泰当铺。快到了的时候,霍震西嘱咐张幼林:“到了那儿你不用说话,我来跟他讲理……” 得子在马路对面看见他们,急忙跑过来:“唉哟,师……不,是幼林少爷。” 张幼林站住:“师哥,你不在铺子里盯着,跑这儿来干什么?” “庄掌柜的打发我上街买点东西。”得子把张幼林拉到一旁:“少东家,我有事儿跟你说。” “我没工夫,你没瞧我正忙着吗?”张幼林急赤白脸的,得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少东家,铺子里出事儿啦……” 左爷对茶还是在行的,庄虎臣奉上的明前狮峰山龙井并不是在哪儿都能喝得到,况且又刚在鸿兴搂大鱼大肉的吃完,肚子里正在叫渴,所以他就一碗接一碗地喝起来。 庄虎臣估摸着左爷喝得差不多了,就掏出从北屋里取来的银票,恭恭敬敬地递到左爷面前:“左爷,也不知道您平时都喜欢点儿什么,您就自个儿看着买吧,改日,我专程去拜访您。” 左爷打开银票一看,脸立刻就变了:“打发要饭的是怎么着?”说着就把银票拽在了地上。庄虎臣弯腰捡起银票,陪着笑脸:“左爷,您瞧,这铺子开张日子不长,还欠着人家的账呢,您得多包涵……” “哗啦!”一声,左爷又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妈的,给脸不要脸,庄虎臣,今天你要是不拿出这个数来,”左爷伸出了三个指头:“我就砸了你的铺子!” 庄虎臣的脑子立刻快速转动起来:给还是不给?不给,眼下这场面怎么应付?可要是给了,这往后还有完吗……庄虎臣还没拿定主意,左爷已经不耐烦了,他使了个眼色,黑三儿猛地将一个条案掀翻,上面的文房用具撒了一地:“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大爷我今天……”黑三儿嘴里捣鼓着,还要再接着把货架子推倒,突然柴禾伸手拉住了他,只见霍震西和张幼林出现在大门口,霍震西铁塔似的身子将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霍震西扫了一眼铺子里的几个人,冷笑了一声:“谁这么大脾气啊?把东西给我拣起来!” 左爷坐着没动,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霍震西,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谁呀?” “是你爷爷!” 霍震西的回答把黑三儿激怒了,他嚷嚷着走近霍震西:“干什么?干什么?找不自在是怎么着?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我们左爷!” “什么狗屁左爷?老子不认识,不过你这小子嘴是有点儿欠,老子要教教你怎么做人。”说着,霍震西把手掌放在黑三儿的头顶按了一下,黑三儿惨叫一声,捂着脑袋倒在地上,疼得打起滚来。 柴禾和小五拉开架势向霍震西逼近,霍震西觉得十分可笑,他看了一眼张幼林:“幼林啊,让师傅看看你的腿功练得怎么样了。”话音未落,张幼林突然出腿,一个高摆腿踢中了小五的下巴,小五被踢出七八尺远,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张幼林身形一变,又是一个转身后摆腿,将柴禾踢倒。 左爷和其他喽罗们都被震慑住,霍震西大笑道:“幼林啊,练得不错,就是力道还差点儿,练武之人,最要紧的是拳脚上的功力,没有功力,就等于给人家挠痒痒,有了功力,一脚上去,就让他筋断骨折……” “是大叔,我记住了。”张幼林恭恭敬敬地回答着,庄虎臣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幼林啊,算啦,咱买卖人讲的是和气生财,这位左爷……” 张幼林打断庄虎臣的话:“师傅,这种人只能靠拳脚侍候,要打就打断他的狗腿,省得他以后再找麻烦。” 左爷镇定下来,他向霍震西拱了拱手:“这位爷怎么称呼?” “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告诉你,爷爷我是无名之辈,专打你这种不长眼的东西。”霍震西傲慢地回敬着。 “既然是这样,兄弟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改日我发帖子,咱们摆个场子,兄弟我要领教一下老兄的功夫,今天,恕不奉陪了……”左爷说罢想溜走,霍震西挡住了他的去路:“想走?门儿也没有,赶明儿我走了,你们接着来祸害?还是今天做个了断,省得我以后费事儿。” 左爷勃然变色:“今天你要怎么样?” 霍震西手里突然出现一把锋利的短刀,这把短刀瞬间就稳稳地架在了左爷的脖子上:“你敢动?动就要了你的命!” “你要杀了我?”左爷强做镇静。 霍震西冷笑着:“有这个意思,老子这辈子杀的人多了,不在乎再添你一个,说吧,你是想死还是想活?”霍震西的短刀慢慢地切进左爷的皮肉,一缕鲜血象小溪似的流淌下来。 左爷终于吃不住劲了,他哀求着:“大爷,您是我大爷,我……我想活。” “想活可以,可今天的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你说吧,怎么办?” “这位大爷,改日我在鸿兴楼摆几桌,给您赔不是。” “谁希罕吃你一顿饭?那点儿银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听着,今天你替老子办件事,我就饶你一命。” 左爷斜着眼睛看了看架在脖子上的短刀,连声答应:“您说,您说……” 张幼林带着霍震西和左爷来到恒泰当铺,三人在当铺门口下了马车,霍震西把当票拍在左爷手里:“该说什么都记住啦?” 左爷一脸的谄媚:“霍爷您放心,这对我来说是件小事,咱就是干这个的,别说咱有当票,赎当是名正言顺,就算是没当票,咱想要什么他也不敢不给,您就瞧好吧。” 霍震西又嘱咐张幼林:“幼林,进去后咱们别说话,让左爷开口,他不是号称琉璃厂一霸么?要连这点儿事儿都办不好,咱还留着他干什么?干脆一刀宰了他。” “霍爷,您可千万别提什么琉璃厂一霸,这不,碰上您这西北刀客,兄弟我是一点儿辙也没有,乖乖地听您调遣。”左爷满是讨好的意思。 霍震西不耐烦了:“别他妈废话了,给老子进去!” 左爷在前,霍震西、张幼林在后走进了恒泰当铺。高柜台的后面,孙伯年一眼就发现了左爷,他赶紧迎出来:“唉哟,这不是左爷么?您老可是有日子没来了,您请坐,您请坐,伙计,给左爷几位上茶!” 左爷从袖子里掏出当票拍在柜台上:“哪儿这么多废话?赶紧给我办正事,大爷我要赎当,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你开的票。” 孙伯年拿起当票仔细看看,讨好地说:“左爷,这没错,是我开的,可……” 左爷瞪起眼睛打断他:“是你开的票就赶紧办,大爷我没工夫和你扯淡。” “左爷,您别生气,您听我说,这当票……已经过期了,所以呢,按照规矩,这张当票不能赎当了。” 左爷二话不说,左右开弓扇了孙伯年两个耳光:“妈的,我看你是活腻了,左爷的当票难道还有过期这一说?别说这还在当天,就是过个十年,只要左爷想赎当,你也得给左爷办。” 孙伯年虽说挨了打,可还是点头哈腰地:“左爷,您别生气,您教训得对,照理说,这当票要是您的,就是过一百年再来赎当,我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琉璃厂的规矩是您订的,您自然不在规矩之列,可这当票……不是您的,对别人,恐怕也得按规矩走……” “你别管这当票上写的是谁的名字,我拿着来赎当,它就是我的,孙伯年,你说句痛快话儿,办还是不办?”左爷一只脚踏在了太师椅上。 “左爷,不是我驳您面子,这事儿……还真不好办。”孙伯年死扛着。 左爷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茶壶茶碗都被摔得粉碎,左爷又抄起了椅子…… 这下孙伯年改口了:“别别别……左爷,您是我亲大爷,咱有事儿好商量,您千万别动气……” 左爷高举着椅子:“别废话!我问你,这当铺还想不想开了?你给句痛快话儿。” 孙伯年苦着脸:“左爷,左爷,您别砸了,我照您说的办还不成?” 左爷放下椅子,回头看看霍震西和张幼林,两人正若无其事地坐在另一张桌子旁喝茶,随即恶狠狠地催促着:“那就快点儿,你小子,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孙伯年麻利地从后面取出了《柳鹆图》,轻轻打开,请左爷、霍震西等人过目:“几位爷,当票我收起来了,画儿在这儿,请看好,我可是把它完好地交给你们了,诸位一走出我这铺子的门,再有什么问题,我是概不负责。” 张幼林仔细地检查着《柳鹆图》,左爷贪婪地伸过脑袋来:“好家伙,就这么一幅画儿,愣值两千两银子?” “那是,您也不看看这是谁的画儿?宋徽宗的手迹,那是闹着玩的么?”孙伯年的话里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 “没问题。”张幼林抬起头来,霍震西拍着他的肩膀:“行啦,咱们走。” 三个人从当铺里出来,左爷问道:“霍爷,没我事儿了吧?”霍震西想了想:“今天的事儿算是过去了,可以后……说不定我还得找你。” “看您说的,有事儿您就开口,远了不敢说,琉璃厂这一带,咱说句话还管用。”左爷套着近乎,霍震西眼睛一瞪:“姓左的,你别跟我打马虎眼,这么说吧,你最好别让我再找你,我们西北刀客练嘴练不过你们京城人,咱就喜欢玩刀子,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哪儿都去得,就是不许去荣宝斋,我要是听说了你踏进荣宝斋半步,老子就扒了你的皮,听见没有?” 左爷赶紧答应着:“得嘞,有霍爷这句话,荣宝斋咱是再也不去了。”霍震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 左爷终于可以脱身了,他仿佛不经意地瞄了霍震西一眼,然后仓皇离去。 这些日子,庄虎臣隔三岔五的就往紫禁城跑,不过,他可不是热心去打理大清国的朝政,而是另有所图。 那天,依旧是天还没亮,庄虎臣就穿着官服神采奕奕地来到紫禁城外,和众官员一起鱼贯而入进了皇宫。来到乾清门外的广场上,众官员开始苦等着皇上上朝,庄虎臣却直奔西北角的公告栏。四周还是黑洞洞的,庄虎臣费劲地看了看,公告栏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于是转身向东边的休息室走去。 进了休息室,庄虎臣从朝服内取出笔墨纸砚放在桌子上,这时正赶上差役过来送水:“庄大人,您早,今儿个您又是来抄榜啊?” “是啊,有新的贴出来吗?”庄虎臣关心地问。 “有,昨儿个下午刚贴上去的。” 一听这话,庄虎臣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心里说:今儿又没白来。他打开砚台:“得,劳驾,您给我这砚台里搁点水。” 差役走了,庄虎臣闭上眼睛忍了一小觉,醒来天已大亮,他赶紧起身又奔了公告栏。 新公布的官员任免名录贴在公告栏上,这回全看清了,庄虎臣一边看,嘴里一边念叨着:“果林哈,任察哈尔将军;魏汝林,任成都知府;免除:粱春河,山西布政使;吴玉洲,广东按察使……” 皇上还没来,广场上,众官员仨一群、俩一伙议论政事,还有人在活动着身子。庄虎臣把公告栏上的内容全记下了,便匆匆穿过广场,回到休息室。 休息室里,几位官员在喝水、聊天儿,庄虎臣向他们点头致意,然后在桌子上展开宣纸,根据刚才的记忆,把公告栏上的官员任免名录誊写下来。 接近晌午,庄虎臣的轿子在荣宝斋的门口停下,穿着一身官服的庄虎臣从轿子里下来,换上了便服,手里拿着一个纸卷又进来了,得子又凑过去:“掌柜的,今儿个见着皇上了吗?” 庄虎臣“嗯”了一声,坐下。 得子沏上茶:“皇上离您有多远?” “还远着呢。” “您没往近了凑凑?”得子兴趣盎然,庄虎臣不耐烦了:“得了得了,别扯闲篇儿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得子不高兴地端起脸盆到门口撩水去了,庄虎臣坐在椅子上,展开手里的纸卷认真地琢磨起来。这个纸卷,就是他在紫禁城的公告栏上抄来的大清国最新的官员任免名录。 那天下午,王雨轩正在埋首撰写给法国公使的一篇公文,衙役轻轻地走进来,呈给他一个装潢精美的册子:“大人,这是琉璃厂荣宝斋的人送来的。” 王雨轩抬起头来,显得很诧异:“我没跟荣宝斋订什么呀……”他接过了册子,瞟了一眼,就随手仍到了一边,继续撰写公文。 天色渐晚, 衙役进来掌灯,王雨轩放下毛笔,攥了攥发麻的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收拾了一下东西,回家了。庄虎臣差人送来的册子,静静地躺在王雨轩的桌子上,被其它的文件盖住了一半儿。 几天以后,杨宪基因为一件公事来找王雨轩,他坐在王雨轩的对面:“王大人,这个案子涉及到洋人,我们刑部不好独断,特意来跟您商量。” 王雨轩的手下意识地轻轻敲着桌子,面有难色:“这涉及到洋人的事儿,不好办啊!杨大人,容我想想。”说罢,王雨轩装了一袋烟,用火石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再理会杨宪基。 杨宪基等得无聊,顺手拿起了王雨轩桌子上被文件盖住一半儿的册子翻看起来。 杨宪基看得津津有味,王雨轩有些好奇:“杨大人,您看什么呢?”杨宪基没抬头,挥了挥手里的册子:“你案子上的缙绅。” “缙绅?我哪儿来的缙绅呀?”王雨轩莫名其妙,杨宪基只顾着低头看手里的缙绅,没有应答。王雨轩站起身来走过去,杨宪基把缙绅递给了他。缙绅的封面是黄底红字,印刷精美,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荣宝斋制。 “这是哪儿来的呀?”王雨轩思忖着,片刻,他一拍脑袋:“噢,想起来了,荣宝斋的人前天送来的。” “能不能借我看两天?” “行啊,”王雨轩把缙绅还给了杨宪基:“这上面有什么新鲜玩艺儿吗?” “缙绅能有什么新鲜玩艺儿,不过,这上面的官员名录可都是最新的,”杨宪基翻到其中一页:“您看,赵维刚,赵大人被免职;周武言,周大人顶替,这可都是乾清门外,五、六天以前才张榜公布的呀。” 王雨轩凑上去:“嘿,还真是最新的。” 这时,一个笔贴式3 走进来:“王大人……”笔贴式看看杨宪基,欲言又止;杨宪基赶紧站起身来:“王大人,您忙着,要不然,这案子您先琢磨琢磨,我回去了,改日再来,这缙绅……” “您先瞧去吧,别忘了,下回给我带过来。” “一定!” 送走了杨宪基,王雨轩坐回到椅子上,自言自语:“一本过了时的缙绅,到了荣宝斋,可就旧貌换新颜了……” 荣宝斋里人来人往,显得比以前兴旺了许多,一进门的显著位置还竖起了一块牌子,上面用工整的隶书写着:本店隆重推出——最新缙绅。 几位官员进了铺子,直奔卖缙绅的柜台,张幼林恭恭敬敬地给每位官员都递上一本。 杨宪基踱进大门,一眼就看见了牌子,他没急着过去,先在铺子里转了转,等张幼林应酬完了,这才走过去。 “杨大人,您也买缙绅?”张幼林见着杨宪基挺亲热。 “幼林啊,你还在当伙计?听秋月说,你已经回家了嘛。” “跟我妈说好了,我一边读书一边学徒,早着呢,还有三年才能出师呢。” 这时,又有几位穿着官服的官员走进来,杨宪基和他们点头打招呼:“哟,您几位都来啦?” 其中一位徐大人问道:“杨大人,您也消息灵通啊,是来买缙绅的?” 杨宪基随口附和着:“真是好东西啊,管大事儿了。” 魏大人有些不以为然:“这玩艺儿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以前别的铺子里也有,荣宝斋的缙绅一出来就不一样了,先是卖价儿不一样,好嘛,价儿高得离谱儿,比别的铺子里的缙绅贵好几倍……” “嫌贵你可以不买嘛,或者到别的铺子里去买便宜的。”徐大人半开着玩笑, 杨宪基却认真地说:“贵是贵了些,可这东西管用啊,你们看看,这都是最新消息,要这么比,我看琉璃厂哪家铺子也比不上荣宝斋,人家还真是消息灵通。” 张幼林递给杨宪基一本,杨宪基马上翻看起来,刚看了两页就欣喜地抬起头来:“嘿!又变啦?” “您这是最新的了!各位放心,我们荣宝斋的缙绅随时会更换,永远是最新的。”张幼林看着杨宪基,灵机一动:“打个比方,要是今天下午杨大人接到升职的任书,您瞧着,明天早晨,新的缙绅就出来了,杨大人的新官职是什么,哪位官员顶了杨大人的缺,谁又继任了这位官员的原职,那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对张幼林嘴上的功夫,杨宪基那次就领教过了,虽说张幼林把他逼得无言应对,但杨宪基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秋月这个聪明、率真的弟弟,他笑眯眯地看着张幼林:“嗬,幼林啊,你可越来越象个商人了,这主意是你想的吗?” “是我们庄掌柜的主意。” 杨宪基点点头:“不错,我再来一本。”张幼林又拿出一本递给了杨宪基,杨宪基和那几位官员点点头,付了银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又是一个上朝的日子,进了紫禁城,庄虎臣照例是直奔公告栏。庄虎臣一边看,嘴里一边念唠着:“刘步云,任代州左参将;何世文,任保定副总兵;额尔庆尼,任内务府御用品监管……”念到这儿,庄虎臣突然停住了:“御用品监管?”他正琢磨着,一位官员踱过来,喜滋滋地看着官员任免名录,嘴里哼着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人马乱纷纷……”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额尔庆尼。经过贝子爷的斡旋,额尔庆尼终于调回了京城,而且还号到了一份甜差:内务府御用品监管,这是总管内务府衙门的最高官员之一,与内务府总管等职,正二品,还高升了,额尔庆尼自然是喜不自禁。 庄虎臣记下了公告栏上的官员任免名录,回到休息室内,誊写在宣纸上。额尔庆尼也踱进了休息室,他经过庄虎臣的身边时,随便看了一眼:“官员任免名录,您抄这个干嘛呀?” 庄虎臣抬起头来:“出缙绅。” “什么缙绅?”额尔庆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您是刚到京城上任的吧?” “京城是早就到了,就是还没上任呢,这不,皇上赏的职位,圣旨昨儿个才到。”额尔庆尼一脸的喜兴,庄虎臣指了指外面的公告栏:“那上头儿有您?” “有啊!” 庄虎臣来了精神:“那您是哪一位啊?” “名单上的第三位──额尔庆尼,任内务府御用品监管!”额尔庆尼摇晃着脑袋,那股得意劲儿就甭提了,庄虎臣一听,立刻站起来,点头儿哈腰地说道:“哟,瞧瞧,额大人,我这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您多担待,多担待!” “您这缙绅上,能有我的名儿吗?”额尔庆尼似乎不大相信。 “这缙绅上要是没有您的名儿,那还能叫缙绅吗……”庄虎臣还要说什么,这时休息室外有人喊:“额大人,额大人……” “哎!”额尔庆尼答应着向外走去,庄虎臣追上去:“额大人,等缙绅印得了我给您送到府上,您记好了,我叫庄虎臣,是荣宝斋的掌柜……” “那我可就等着了啊!”额尔庆尼留下这句话,转身就在门口消失了。 庄虎臣如约来到了额尔庆尼府,从随身带着的蓝布包袱当中取出缙绅,翻到其中一页,递给额尔庆尼:“请您过目,您的大名儿、官阶品级、籍贯、出生年月日全在这上头儿了,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要您提出来,随时给您改。”额尔庆尼接过缙绅,把有关自己的那一段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很是兴奋:“庄大人,您真行,那天我还以为您就这么一说呢。” “哪儿能啊!” 用人送上茶来,庄虎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自打您的前任调走了以后,这个位子空了好些日子了,额大人刚上任,忙坏了吧?”额尔庆尼频频点头:“忙坏了,忙坏了,从早到晚,事儿逼着你,干不完呀!” 又一个用人进来通报:“大人,顺兴居的掌柜的求见。”额尔庆尼摆摆手:“不见,没看我正忙着吗!” 用人退下了,庄虎臣赶紧进入正题:“额大人,我这上朝之外,主要是在琉璃厂那儿的荣宝斋当掌柜的,这缙绅,就是我那铺子出的。” 额尔庆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明知故问:“是吗?”他低下头摆弄起指甲,显然不想谈关于庄虎臣那铺子的事儿。 眼瞧着说不下去了,庄虎臣赶紧变了话题:“额大人,今年皇上按正日子开笔书福吗?”说到开笔书福,额尔庆尼又来了兴致:“正日子?恐怕今年得晚了!” “为什么呀?” “事先没做准备呀,您瞧,这位子空缺了这么长时间,我刚上任,要置办哪些东西,还两眼儿一摸黑,顾不过来呢。” “额大人,这可耽误不得,这是康熙爷定下的规矩,耽误了麻烦就大啦!” 庄虎臣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额尔庆尼反问道:“怎么个意思?庄大人,我刚上任,这里面的道道儿还不大明白,有些人那,成心不告诉我,就等着看我的笑话。” “那是,您要是不出点儿错,这位子不就坐稳了?别忘了,想顶您缺的人多着呢。”庄虎臣这话说到点儿上了,额尔庆尼伸过脑袋来:“庄大人,您得跟我说说皇上书福的由来,我心里好有个谱儿啊。” “噢,这件事儿的由来其实也挺简单,康熙爷的时候,有位诗人叫查慎行,是学苏东坡、陆放翁这一派的,他是继康熙朝王士真、朱彝尊两大家之后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后来当了内廷侍从大臣。” “查慎行……”额尔庆尼想了想:“我好像听说过这人,怎么着,皇上喜欢他?” “是呀,康熙爷特别欣赏他的诗,最喜欢的是这么两句:‘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康熙爷还写了个大大的‘福’字赏给他,从那时起就成了规矩,每年的嘉平朔日,就是十二月初一,由皇上开笔书福,赏给在京的王公大臣和内廷侍从。” “嘿,就着这两句诗,多少人也跟着沾光啊!”额尔庆尼很是艳羡,庄虎臣又接着说:“到了雍正爷的时候,除了赏‘福’字儿给在京的王公大臣以外,还推而广之,也赏给各省的总督、将军、巡抚之类的大员,以示赐福苍生,天下为公啊。” 正聊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拿着一册字帖跑来:“阿玛,这个字念什么?” 这是额尔庆尼的小儿子,额尔庆尼拿过字帖看了看:“这念‘揸’。”庄虎臣给孩子解释:“‘揸’就是把手指张开的意思,还有,有一种毛笔叫揸笔,笔管儿短,又粗又肥,写字儿的时候,要抓在靠近笔头儿的地方,所以叫揸笔。” “庄大人,说起揸笔我倒想起来了,皇上书‘福’得用揸笔吧?”这回额尔庆尼终于上套了,庄虎臣抑制住心中的喜悦,不动声色地回答:“当然,这么大的字儿不用揸笔哪儿行?跟您这么说吧,皇上不光要用不同款的揸笔,还有个习惯,写一幅字儿换一支笔,所以,宫里每年为这事儿得进一批上好的笔墨纸砚,都是提前半年预定的。” “哟,多亏了您提醒,我还真得提前准备准备,不然到时候非抓瞎不可。”额尔庆尼转念一想:“庄大人,您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啊?” “我刚才不是告诉您了吗?我除了上朝之外,主要是在琉璃厂的荣宝斋当掌柜的。” “琉璃厂我知道,可这荣宝斋……”额尔庆尼摇摇头:“没听说过。” “荣宝斋是家儿南纸店,开张没几年,专卖文房四宝。” “怪不得庄大人——噢,不,庄掌柜的,知道得那么清楚呢,敢情您是干这个的。”此刻,额尔庆尼的戒心又提了起来,对庄虎臣也不像刚才那么近乎了。庄虎臣却并不理会,依旧像是对老朋友似的说道:“赶明儿我让伙计给您送一套上好的文房用具来,让您瞧瞧荣宝斋的东西,您若是使着好,往后宫里购物您也就别费事儿了,跟我打个招呼就行了。” “哟,这事儿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毕竟是给皇上当差,要有点儿闪失,我可担不起责任。”额尔庆尼立马儿就缩回去了。 “额大人,您放心,我庄虎臣懂规矩,咱一切按规矩来。”庄虎臣的话意味深长,额尔庆尼的手下意识地敲起了桌子:“懂规矩就好啊!” 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西下,秋月坐在院子里一丛迎风摇曳的南竹前埋首抚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小玉从厨房里跑出去开门。 来人是杨宪基,他迈进门槛,院子里传来的是舒缓、缥缈的琴声,如行云流水,悠然、散淡,杨宪基停住脚步,凝神细听,半晌,不禁脱口而出:“好境界!” 秋月站起身迎上去:“大人,今天怎么晚了?” 杨宪基苦笑着:“忙着办些公文移交的事,耽误的时间长了,好在从此就不用去衙门里办公了。” 秋月皱起眉头:“怎么了?” 杨宪基长长地舒了口气:“老佛爷有旨,宪基被削职为民了!” 听到这意外的消息,秋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为什么?” 杨宪基无可奈何地指着自己:“说我跟维新变法的人搅在一块儿!” “您没为自己申辩吗?” “眼下,维新变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儿,谁听你申辩啊?”杨宪基在石桌旁坐下,无奈地说:“过几天,我就要到芳林苑去种地啦!” “大人,芳林苑在哪儿?” “远啦,嗨,不提这烦心事儿了!” “芳林苑,名字怪好听的,我也搬去,与您同住。” 杨宪基凝视着她,怜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舍去秦淮河的莺歌燕舞,随我隐名到这京城是非之地,已经够委屈你的了!”他轻轻地把秋月揽在怀里:“蹉跎人间事,难全两情缘!此行路途遥远,我先去看看再说吧。” 秋月伏在杨宪基的肩头,不禁黯然泪下。 已经接近午夜了,皓月当空,琉璃厂一条街上静悄悄的,只有荣宝斋里烛光摇曳、人影晃动,还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柜台上放着已经挑选出来的毛笔,张喜儿嘴里念叨着:“羊毫、狼毫、点花、兰竹、十八描……掌柜的,核对完了,没错儿。” “那你到后院把玉版宣都找出来,数个数儿,看看有多少。”庄虎臣吩咐着,张喜儿去了后院。 宋栓手里一边捆着墨,一边困得直打瞌睡。庄虎臣走过去捅捅他:“嘿,你干嘛呢?”宋栓睁开眼睛,一机灵。庄虎臣不禁心生怜惜:“要不然,你先趴着睡会儿?” “掌柜的,我不困了。”宋栓站起来,在原地蹦了几下,又坐下继续捆墨。 庄虎臣看着四周堆集的文房用品,感叹着:“铺子买卖好,咱们就得多受累!” 张幼林从荣宝斋的门口路过,好奇地走进来,不禁吃了一惊:“师傅,这是怎么回事儿?” 庄虎臣喜形于色:“幼林,大喜事儿,宫里跟咱荣宝斋订货啦!” “真的?”张幼林恍惚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从此咱荣宝斋就……”庄虎臣接过话来:“就走上坦途了,我说伙计们,一会儿完了事儿,咱得弄点儿酒庆祝庆祝。” 众人欢呼起来,张幼林也脱掉长衫,和大家一起忙活。 在荣宝斋的历史上,这批来自宫中的订货显得格外重要,这意味着一个不起眼的南纸店,从此有了雄厚的依托背景和不断增长的知名度,正如庄虎臣所言:从此,荣宝斋走上坦途,成了享誉中外的名店。 左爷和黑三儿、柴禾走进了琉璃厂东头的明远楼茶馆,茶馆的伙计迎上来,点头哈腰的:“唉哟,这不是左爷吗?您老可是有日子没来了,您坐,您坐,我这就给您泡茶去。” 左爷在靠窗子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傲慢地吩咐着:“给我来壶碧螺春,记住!要明前的茶,你别想拿次茶来糊弄我,左爷我一品就能品出来。” 伙计陪着笑脸:“哪儿能呢?左爷您是什么身份,我哪儿敢用次茶糊弄您?您稍候!” 伙计端上茶来,左爷悠闲地品着,漫不经心地问道:“霍震西最近怎么样啊?我还挺想他的。” 黑三儿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您放心吧,我早派人盯上他了,听我的人说,霍震西最近正在置办货物,准备回西北。” 左爷一下子直起身子:“消息可靠吗?” “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从他置办的那些货就能看出来,有茶叶、绸缎和布匹,还有文房用具,要不是回西北,他买那些东西干什么?” 左爷仰天狂笑:“老天有眼啊,机会来啦,姓霍的,你的大限到了!”柴禾给左爷添上茶:“我明白了,对这姓霍的,左爷您早有打算?” 左爷拿起一粒葡萄干放进嘴里:“小子,这么说吧,左爷可不是能随便得罪的,谁得罪了左爷,不死也得让他脱层皮,一会儿你预备几样礼品,拿着我的帖子到京东东皇庄找一下老康,就说我想见他,有要事相商。” “左爷,这个老康是什么人?” 左爷朝左右望望,小声答道:“这儿没外人,对你们两个我也不相瞒,听说过‘草上飞康小八’么?” 柴禾吃了一惊:“康小八?老天爷啊,那是个职业刺客、江洋大盗,江湖上的名声如雷贯耳。” “老康就是大名鼎鼎的‘草上飞’?”黑三儿摇着脑袋:“真没想到……” 左爷凶狠地盯着他俩:“都给我把嘴闭严了,这件事要给我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说出去,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往后谁把‘草上飞’的字号露出去,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是!左爷,谁要走露了消息,天打五雷轰!”黑三儿抢先表了态,柴禾也不甘示弱:“左爷,帮里不是有规矩么?谁要坏了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西山卧佛寺的门前有不少摆摊的,卖供香、卖蜡烛、卖水果、山货,还有算卦的、相面的,呦喝声此起彼伏,香客们络绎不绝地走进寺门,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左爷找到康小八,俩人来到了附近的一片树林里,左爷拱拱手:“八爷,这事儿只有仰仗八爷您了,您若是不出手,他霍震西就没人治得了啦。”康小八靠在了一棵树干上:“左爷,你的意思,是出钱买霍震西的项上人头?” “是这个意思。”左爷点点头。 “左爷能出个什么价儿?” “一千两,如何?” “先付一千两,事成之后再付一千两。”康小八的口气不容置疑。 “两千两?”左爷沉默了片刻:“多了点儿吧?您高抬霍震西了,他的脑袋恐怕值不了两千两银子。” “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说,您呆着,我告辞了!”康小八转身要走,左爷上前拉住了他:“别价,别价,八爷,您性子也忒急了,我不是和您商量吗?” “左爷,江湖上的事儿您该门儿清啊,仨瓜俩枣的买不来刺客,更何况姓霍的也是武功过人,要不是如此,你也犯不上来找我,是不是这个理儿?”康小八的眼里不揉沙子,左爷还想再侃侃价,于是说道:“是这个理儿,可两千两……实在是多了点儿,八爷,您能不能再让点儿?你我好歹是共过事儿的兄弟。” 康小八摇头:“恐怕不行,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说是不是?” “八爷,姓霍的虽说有些功夫,可八爷您恐怕不会和他比试拳脚,您不是还有两把‘喷子’4 吗?您二姆哥一动,甭管是什么武林高手,都得趴下,所以说嘛,这件事对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左爷,你这句话才算说到点子上,明说吧,我的价儿是高了点儿,可高就高在这两把‘喷子’上,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除了我康八爷,谁还有‘喷子’?” “得嘞,我说不过您,两千两银子,我认了,明儿个我打发人先给您送一千两,余下的事成之后付,可有一样……”左爷停住了,他正在琢磨着下面的话怎么说出口,康小八替他说出来了:“以霍震西的项上人头为凭。” 左爷点点头:“没错,我定的货就是姓霍的脑袋,我得验完货再付那一半儿银子。” 康小八瞟了左爷一眼:“左爷,这我也得事先说清楚,我只要姓霍的性命,对他的脑袋没兴趣,你总不能让我拎颗血淋淋的人头招摇过市吧?这不明摆着自己往捕快的刀口上撞吗?” “那也总得有个凭证啊,要不然我凭什么相信您?” “嘿嘿!”康小八干笑两声:“凭康八爷的江湖名声,你就得相信,不然我们各走各的,这事儿就算了。” 左爷见价钱侃不下来,嘴上就服了软:“到底是鼎鼎大名的康八爷,连谈生意都这么横,霸王硬上弓,说一不二啊,好吧,咱们就算谈定了,干掉姓霍的,您给我捎个信儿,我把余下的银子给您送来,姓霍的是死是活,全凭您八爷一句话。” “一言为定,咱们可以成交了。” 说完,康小八对左爷拱拱手,转身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芳林苑离京城有二百多里,在一个山脚下,四周荒无人烟,杨宪基就栖身在一处早已废弃、残破不堪的道观里。此时皓月当空,地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杨宪基在北屋内就着油灯微弱的亮光写字。屋里的陈设可谓寒酸,只有一张桌子、两把破椅子、一只木箱和一个用门板临时搭起来的单人铺,铺上散乱地堆放着杨宪基写的书法条幅。 杨宪基的爱犬大黄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打着瞌睡,突然,大黄一机灵,前腿站起,后腿一蹬窜出了屋子,对着大门狂吠起来。杨宪基抬起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来人居然是伊万,杨宪基十分诧异:“你怎么来了?” 伊万身旁还站着一个矮个子年轻人,他叫贾二,生得贼眉鼠眼,是距芳林苑十里之外贾村的村民。贾二看着伊万:“洋大人,我可给您送到了。”伊万递上银子:“谢谢你。”贾二接过银子一看,不觉心中一阵狂喜,转身就走。没走多远他又停下,悄悄地潜回去,隔着门缝向里面窥视了一番,这才快步离开。 杨宪基让进伊万,给他端来一碗水,伊万接过碗一饮而尽,样子像是渴坏了。杨宪基关切地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敢离开京城啊?” 伊万耸耸肩,摊开手:“没办法,我要办公事。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局势还没有恶化,等我办完了事却回不去了,你们的军队和义和团居然结成了联盟,把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封锁了,真是太不象话了,这是违反国际公法的行为。”停顿了片刻,伊万继续说道:“局势还在继续恶化,英、法、德、俄、美、日、意、奥八国政府已经向中国派出了远征军,目前正在途中,八国联合军队一旦登陆,京津地区少不了要有场恶战,结局如何,殊难预料啊。” “那北京城里怎么样了?” “北京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义和团成了这座城市的主宰,它有很多被称为‘坛’的基层组织,但坛与坛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谁也指挥不了谁,无论是哪个政府想与它谈判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庞大的民间组织竟然没有一个统一的首领,更奇怪的是,义和团竟然提出要杀‘一龙二虎’,‘一龙’就是皇帝,‘二虎’是总理衙门大臣庆亲王奕劻和洋务派首领李鸿章,上帝啊,简直不可思议!”伊万一个劲儿地摇头。 杨宪基思忖片刻:“伊万先生,你是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的?” “秋月小姐花银子买通了路卡,托人送我来躲一躲,她说你这里远离京城,应该是安全的。” 杨宪基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又停下:“刚才送你来的人可靠吗?” “应该可靠吧,我可没少花银子。”伊万掏出身上的银子和秋月的一封信递给杨宪基:“这是秋月让我带给你的。” 杨宪基接过银子放在了桌上,秋月的信却攥在了手里,没有立即打开。秋月的信是用一块粉红色的绢精心包裹着,看着它,杨宪基陷入了沉思。伊万见此情景,站起身走到铺的旁边,欣赏杨宪基的书法。 杨宪基沉思了良久,把银子和信又退给伊万:“伊万先生,我这一遭贬,什么时候能翻身就不好说了……秋月还年轻,不能就这么空等着。” 伊万没有接:“秋月在京城到处托人,想让你尽快官复原职。” 杨宪基摇摇头:“恐怕很难,我们这批人的案子都是老佛爷钦定的。” “我也找人查过你的案卷,唉……这案子短时间内翻过来,是不太容易。” 杨宪基注视着伊万,诚恳地说道:“秋月,就托付给你了!” 伊万大为惊诧:“为什么?” “这些年,你对她一直很有感情,现在,总算能圆你的梦了!” “你还活着,这是不可能的,秋月她也不会同意……”伊万使劲地摇着头。 贾二是个混混,从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哥哥相依为命。由于他平日里游手好闲,时不时地还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嫂子进门后没多久就把他轰了出去。贾二平时穷得叮当响,刚才伊万付给了他五两银子,这对贾二来说算是笔巨款了,长这么大他也没见过,就算是天天喝酒吃肉也能过上它一两个月的。贾二把银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到了村里没有直接回他的破窝棚,而是叫开了哥哥贾大的家门。 哥俩站在院子里,贾二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哥,有个发财的事儿!” “啥?”贾大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 贾二凑近了贾大的耳边低声说道:“有个洋人,刚才让我给领到芳林苑去了,估摸着,他身上带着不少银子!”贾二的目光里流露出了贪婪。 俩人商议了一阵,又叫来两个村民,提着短刀和斧头匆匆向芳林苑赶去。 杨宪基和伊万还在聊着,突然,大黄警觉起来,它冲到院子里,对着东墙外狂吠。杨宪基跟出来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拍了拍大黄,又回到屋里。 “这日子过得可不太平啊!”杨宪基在伊万的对面坐下,话里充满着忧虑。 “你这里孤零零的,离村子那么远,安全吗?” 杨宪基看了看伊万,自嘲地回答:“我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人,家徒四壁,还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大黄在院子里拼命地叫着,杨宪基一怔:“大半夜的,准是有事儿!”说着他站起身,走到铺边上蹲下,伸进半个身子,使劲推了推,下面的机关“啪”地发出一声响动,接着一块石板被推开了,露出了一个洞口。 伊万目睹这一切感到十分诧异,杨宪基站起身来:“大黄叫的不对头儿,你是洋人,我心里不踏实,这是个暗道,你出去以后沿着河边走就能到县城。” “这里怎么会有暗道?”伊万很是疑惑。 “以前这儿是一个道观,曾经很富有,遭土匪抢过,道长就修了这么个暗道,以防不测。” 大黄在院子里兜着圈子,冲墙外拼命地叫着,一个纸包从院墙外仍进来,大黄跳起来,扑了上去。 杨宪基催促着:“你还是先下去躲躲,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再叫你出来。”杨宪基把油灯递给伊万,又补上一句:“秋月就托付给你了!” 伊万小心地钻进了暗道,杨宪基把石板推上,又把床铺上的书法条幅挪到了石板上,做好伪装,这时,院子里传来大黄异样的叫声。 杨宪基来到门口,只见大黄无力地瘫在院子的中央,七窍出血。杨宪基快步上前,惊叫着:“大黄,你怎么了?” 大黄瞪着可怜的双眼,伸了伸爪子,无助地看着杨宪基。这时,贾大和贾二翻墙跳进了院子,杨宪基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暗道内,伊万听出外面不对头,他拼命地推石板,但石板已经被机关牢牢地锁住,他竭尽全力,但石板还是纹丝未动。伊万摇摇头,只好沿着暗道迅速离开。 院子里,贾二手握短刀逼住杨宪基,他踢了踢已经奄奄一息的大黄:“嘿,这见血封喉夺命散还真他妈灵验!” 贾大跑到大门处拉开了门栓,另外两个村民也进了院子。 “那洋人呢?”贾二恶狠狠地问道,杨宪基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你们来晚了,那洋人已经走了。” 贾二满脸狐疑:“不可能!”说着,给贾大打了个手势,贾大和一个村民看住杨宪基,他自己带着另一个村民小心地摸向了北屋。 北屋里空空如也,贾二嘟囔着:“还真跑了?”就着月光,突然,贾二发现了桌子上的一包银子和秋月的信,立刻扑了上去。 贾二拿着银子和秋月的信从北屋里出来:“弟兄们,没白来,银子在这儿那!” 杨宪基被村民用刀逼住,动弹不得,他喊道:“银子你们拿走,信给我留下!” 贾大从贾二手里抓过信,刚要仍给杨宪基,被贾二拦住了:“慢!” 贾二把银子塞给贾大,又从贾大手里抓回信来,打开绢包,翻过来、掉过去地仔细看起来。 贾大不耐烦了:“你他妈又看不懂,他要就给他吧。” “不行,万一藏着银票呢?” 贾二的心思还在信上,从北屋里出来的那个村民凑近贾大耳语:“大哥,这人怎么办?”贾大捅了捅贾二,贾二使了个眼色,示意杀掉杨宪基。贾大犹豫着,没动手。 贾二断定秋月的信不是银票,就把包信的粉绢又抖了抖,对杨宪基说道:“这个,就不给你了。”说着,把粉绢揣进了怀里。 用刀逼住杨宪基的村民退到了一边,贾二走近杨宪基,脸上露出了阴笑,他左手把秋月的信递向杨宪基,紧跟着,右手握着的短刀却后发先至,“噗”地一声捅进了杨宪基的右胸。 杨宪基正伸出右手要接秋月的信,猛然被刺,他惨叫一声,鲜血立刻涌流出来。即便如此,他还在挣扎着去夺贾二手里的那封秋月的信。贾二一把推倒了杨宪基,狞笑着:“事情已经干了,就不能留活口,这是规矩……” 贾大和另两个村民一时都被吓得呆若木鸡。 天色已然渐渐发白,贾二推了推他们,三人醒过味来,随着贾二仓皇离去。 杨宪基躺在院子里,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片土地,秋月的信散落在他的身旁,慢慢地,也被鲜血染红。杨宪基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恍惚之中,秋月的倩影在他眼前晃动着,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 秋月靠在堂屋的门框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若有所思。小玉过来给她披了件外衣:“小姐,都站了一晚上了,星星、月亮的也该看得差不多了,进屋睡觉吧。” 秋月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明天是我父母的忌日,陪我去上坟。” 第二天一大早,小玉就雇来了马车,和秋月一起向城外赶路。坟地上,秋月在父母的坟前跪下,不禁失声痛哭:“父亲、母亲,您们好狠心,扔下女儿走了,女儿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好苦啊……”小玉正在烧纸钱,她抹了一把眼泪,过去劝慰道:“小姐,别哭坏了身子!” 不远处,一支送殡的队伍抬着棺材吹吹打打走过来。棺材被放下,领头的小玉认得,是位姓赵的中年汉子,他对众人拱拱手说道:“各位受累了,都先回去吧。”一个吹唢呐的诧异地问:“不入土啊?” “家属还没到呢,唉,客死他乡也够惨的,我一个人等着就行了,你们回吧。” 待众人走远,老赵打开了棺材盖,出人意料,伊万从棺材里坐起来。小玉正在向这边张望,她吓得尖叫一声:“妈呀,有鬼!”秋月回过头去,也是惊讶万分:“伊万先生?” 伊万向秋月招招手,跳出棺材,四处张望了一下,问赵大爷:“还能再往前走吗?一会儿我想去东交民巷。” 老赵摇摇头:“伊万先生,只能给您送到这儿了,再往前,就是棺材义和团也要开棺验尸,怎么进城您得自个儿想辙了。”伊万沉默了片刻,递过银子:“那好,谢谢您了,这是咱们说好的银子。” 老赵推辞:“用不了这么多。” 伊万坚持塞给他:“您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救我,这个价值不是钱所能计算的。”伊万说得十分诚恳,老赵长叹一声:“唉!伊万先生,您和义和团要杀的那些洋人不一样,这我心里有数儿,那回,要不是您带着洋大夫及时赶过来,我那小儿子就没命了,我们中国人讲究知恩图报啊……唉,祝您好运吧!” 老赵叹息着走了,伊万向秋月她们走去。 秋月惊异地看着伊万,小玉惊魂未定,浑身哆嗦:“小……小姐,伊万先生是人还是鬼?” 伊万在路旁摘了一束野花,敬献在秋月亲人的坟前,鞠躬致意。 “伊万先生,您……”秋月探询地看着他,伊万疲惫地坐下:“我一路上用各种办法躲避追杀赶到这里,我记得今天是您家人的忌日,我猜想一定会在这里遇到您。” 秋月的眼睛一亮:“见到杨大人了吗?” 伊万低下头,沉默不语。那天深夜从暗道里出来,伊万就迷了路,待到天亮之后他费尽心思又摸回旧道观时,只见院子里有一大摊血迹,却未见杨宪基的人影,伊万的心不觉一沉,他从血迹判断,杨宪基凶多吉少。离开旧道观,伊万没敢再到村子里去,他询问了路边一个干农活的老人,老人告诉他,早上看见两位僧人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朝坟地那边去了,伊万这才怅然离去。 “轰、轰”,不远处传来几声巨响,震得桌子上的茶碗乱跳了几下,张幼林呆不住了:“我出去看看。”枪炮声骤然猛烈起来,八国联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和京城的守军接上火了,张幼林快步向东交民巷方向走去。一队义和团在前面不远处停下,在围观一张新贴出来的告示,这张告示是由被洋人收买的中国人偷偷贴上去的。义和团众人围着告示指指点点,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为首的大师兄看看路人:“我说,谁认字儿啊?给大伙念念,洋人都说些什么?” 张幼林走过去念道:“‘往来居民,切勿过境,如有不遵,枪毙尔命。’这也太不像话了!” 大师兄上前气愤地一把将告示扯下:“在我大清国的地界里,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活腻歪了!”一个义和团众挥动着手里的鬼头刀:“千刀万剐的洋毛子,看爷们儿怎么收拾你们!” “叭、叭——”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声冷枪,大师兄高喊:“趴下!”随手把张幼林按倒在地上。子弹从刚才张幼林站着的地方穿过,打在墙上冒出一片火星。 有人叫骂着:“妈的,是从意大利使馆里打出来的,这些洋鬼子,等老子打进去,非扒了他的皮。” 另一颗子弹打中了刚才挥动鬼头刀的义和团众的腹部,鲜血飞溅出来,众人围拢过去,扶住他。大师兄招呼大家:“赶快离开这儿!”众人背起伤员,迅速撤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张幼林感激地望着大师兄:“大哥,你救了我!”大师兄摆摆手:“别说这个了,附近有大夫吗?”张幼林环顾左右:“我带你们去。” 张幼林带着义和团一行人急速地穿行在胡同里,前面传来了密集的炮声,几个老百姓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张幼林急切地问:“大叔,前面怎么了?” “洋兵已经到了,正用大炮轰城墙呢。” 此时的八国联军已经打到了城门外,义和团和官军依托着城墙和洋兵展开了激战。张幼林也顺着马道跑上城墙,他从地上捡起一支来复枪,趴到了枪眼下朝着城下就扣动了扳机,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枪竟然没有打响。 张幼林正在摆弄手里的枪,突然听见洋兵阵地上的大炮响了,此时就像平地起了飓风,几十颗炮弹在城楼和城墙上爆炸声,猛烈的冲击波将守军士兵破碎的肢体抛向空中,木制的城楼燃起了冲天大火…… 顺源祥米店东家的二小姐何佳碧,站在自家四合院第三进东屋的房顶上,手里举着单筒望远镜向城墙方向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还不时地发出大呼小叫声,丫鬟环儿在下面急得直跺脚:“小姐,快下来吧,万一洋炮打过来就麻烦了!” “离这儿远着呢。”何佳碧把望远镜换了一只眼睛,张幼林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哟,这个人不像是义和团呀……” “那就是官军了,这会儿去打仗的还能有谁?” “也不象是官军,倒像是哪家的少爷……”何佳碧突然大笑起来:“这家伙连拣了好几枝枪,都是没打响又扔了,他会不会使枪呀?” “唉呀!小姐,你还管人家会不会使枪?赶紧下来吧!” “哟,他居然拣起石头往外扔,洋人还怕你的石头?你旁边不是有个大炮吗,你开炮呀?这个笨蛋!”何佳碧真替他着急。 家丁匆匆走进院子,仰起头喊道:“二小姐,老爷让您赶紧下来收拾东西,到乡下躲几天。” “知道啦!”何佳碧答应着,举着望远镜却没动。一颗炮弹在不远处爆炸,碎片飞溅过来,环儿不顾一切地爬上房顶,拉着何佳碧向下走。 何佳碧不情愿地跟着她,没走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举起望远镜寻找刚才那位少爷。 城墙上,张幼林将手里的鹅卵石狠狠地扔出掩体。一个叫花子扛着一箱弹药上来了,他打量着张幼林:“呦,这不是张少爷吗?怎么跑这来啦,这是玩儿命的地儿,您跟着掺乎什么,还不快下去!” 这个叫花子平时常在张家附近乞讨,和张幼林挺熟。张幼林看了他一眼:“别瞎诈乎,赶快抄家伙,洋兵上来啦。” 张幼林朝着对方的散兵线终于打响了一枪,来复枪的后坐力很大,他肩膀被枪托狠狠撞了一下,城下一个洋兵被击中栽倒了…… 守军士兵们欢呼起来:“兄弟,好样儿的!” 张幼林得意忘形,他站起来放声大笑:“哈哈!洋鬼子,我还以为你不是肉长的……”突然,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张幼林被强大的冲击波抛到了半空中…… 这一切被何佳碧在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何佳碧的表情“倏”地就变了,大叫一声:“糟了!” “小姐,快点儿吧!”环儿已经站到了院子里,何佳碧还在房顶上没动,这时,她从望远镜里看到叫花子从一个角落里冲出来,背起张幼林就往外跑,何佳碧急忙从房顶上下来,高声喊着:“环儿,快备车!” 张幼林的左小腿被弹片击穿,在药铺止血、包扎之后就被何佳碧和叫花子送回了家。 庄虎臣请来太医,太医看了看,说问题不大,没伤着骨头,不会落下残疾,大家这才放了心。 用人抱进一摞书,放在了张幼林的枕边,秋月看了看张幼林的伤腿,怜惜地问道:“还疼吗?” “没事儿,我能忍着。” “我给你选了些书,反正你也下不了地,慢慢看吧。” 张李氏笑望着秋月:“也就是你还能说说他,我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她们坐在床边闲聊,张幼林注视着伊万:“伊万先生,您不会带秋月姐去俄国吧?”刚才一进门,张幼林就发现伊万有些异样。 “这可说不好,我的任期已经满了,卸任后我会考虑回圣彼得堡,秋月答应跟我走。”伊万的脸上洋溢出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和喜悦。 张幼林一下子失望到了极点,他又转向秋月:“秋月姐,这是真的?” 秋月默默地点点头。 “秋月姐,你回答我!”张幼林显得很固执,秋月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是真的,幼林,我已经答应伊万了。” 听到秋月这样确切地回答,张幼林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数年来魂系梦牵、不断憧憬的一个美丽的梦想瞬间就被击碎了,他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黑暗之中,一行七人快马向京城方向驶来,为首的是霍震西,他心急如火地用鞭子抽马:“快!快呀!这马怎么跑得这么慢?” 霍震西身旁的一个年轻人也在拼命催马:“霍爷,您别着急,项文川走的是官道,咱们走的是小路,我算计,照咱们这么追,差不多能在他到京城之前赶上他。”年轻人叫马宝山,浓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是霍震西的手下。 “此事十万火急,一定要截住项文川,干掉他,要是他向朝廷告了密,我们举事的计划就全完了,多少人头就要落地呀……” 马宝山安慰着:“霍爷,您放心!姓项的他跑不了,有我们几个就够了,您不必亲自追赶。” “不行,事关重大,我也一定要亲眼看见他死了才放心,就算是姓项的已经进了九门提督的大门,咱们也要杀进去干掉他。” 几匹快马所到之处,卷起漫天黄尘,马儿倾刻间消失在远方…… 黑三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拎着酒葫芦,哼着小曲儿从小路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突然,远处传来急骤的马蹄声,黑三儿一惊,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向小路上张望。 只见一个回族打扮的中年人骑马狂奔,他不时惊恐地回头张望,此人正是项文川,霍震西和几个随从手持马刀在后面策马狂追,距离越来越近了,马宝山晃动着绳索,将索套猛地甩出,索套准确地套住项文川,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霍震西下了马,一步一步逼近项文川,他一把抓住项文川的脖领子,将短刀顶在他的胸口:“项文川,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跑,你这个败类!” 项文川满脸冷汗,一个劲地讨饶:“霍爷饶命,霍爷饶命……” 霍震西目露凶光:“姓项的,上次你以怨报德,诬陷我下了大牢,我可以不计较,那毕竟是你我的私人恩怨,可这回,就不是你我之间的事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要向官府告密?” “霍爷,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您,可这回……我劝过首领,就凭咱们这些人和手里的家伙,跟朝廷做对是死路一条啊,我们没有一点儿成功的希望,可是……没人听我劝啊。” “姓项的,在你死之前,我把话和你说清楚,照理说,人各有志,我们不该勉强你参与这件事,我知道,想造朝廷的反,没点儿胆量是不行的,你若想不干,完全可以向首领讲清楚,弟兄们决不会为难你,可你竟然想去告密,用弟兄们的性命去换赏钱,这我就不能饶你了。” 马宝山也说道:“姓项的,你知道官府里有我们的人,怕走露消息,所以特地到京城来告密,想多敛点儿赏钱,是不是?” 项文川哭了:“霍爷,弟兄们,你们饶我一次,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小子,没下回了……”说着,霍震西一刀捅进了项文川的心窝,项文川尖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藏在树后的黑三儿吓得一激灵,赶紧闪身躲进了树林。 霍震西听到响动,警惕地朝黑三儿藏身处看了一眼:“弟兄们,此地不可久留,撤!”霍震西和手下的人翻身上马,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马宝山说:“大哥,项文川的事了啦,还有一件大事没办。” 霍震西神色严峻:“我记着呢,忘不了。” 马宝山凑近他,悄声说道:“我已经和弟兄们交待了,只等您一句话,现在请您下令!” 霍震西沉吟了片刻,毅然下令:“干吧!通知我们的人,全力追杀康小八,为马文龙报仇!” 张山林办事儿拖拖拉拉,自个儿张罗着要到何家道谢,可一拖半个月就过去了,他还没动窝呢,何佳碧倒先上门了。 那天下午,张山林和张幼林约好了去买蛐蛐,可他的腿不给劲,还没走到胡同口伤口就开始往外渗血,只好又折回来。对玩儿的事儿张山林是向来不含糊,这不,明摆着蛐蛐是买不成了,他起急冒火,看着张幼林在床上痛得呲牙咧嘴,他是又心疼又生气:“得嘞,咱张家到底出了个大英雄,洋人一进城,连老佛爷和皇上都撒丫子了,就咱们家张大少爷抄着杆枪迎上去,打没打着洋人不好说,反正张大少爷的腿是伤了,也不知道是自个儿打的还是洋人打的。” 张幼林反唇相讥:“这没办法,我们家长辈儿就是英雄,好嘛,好几个洋兵拿枪追着打,我叔儿在前面拎着鸟儿笼子腾挪闪展,枪子儿飕飕的,愣是挨不着我叔儿的身,到家一看,您猜怎么着?笼子里那两只蓝靛颏儿还没睡醒呢。” “你还别损我,你可着京城打听打听,当时那阵势谁敢拎着鸟儿笼子上街?也就是你叔儿我有这个胆儿跟洋兵逗闷子,换个人早尿裤子了。”在张山林看来,这是件一辈子都值得夸耀的事儿,人活一世,这种惊险的场面又能赶上几回呢?他很快就把刚才的不快忘了,掀开蛐蛐罐儿的盖儿看了看,凑到床边:“幼林啊,你瞧咱这‘蟹壳青’,多凶啊,根本用不着鼠须探子,只要一打开盖儿,他老人家就开牙了,爱谁是谁,上去就是一口,上次差点儿把我手指头给咬了。” 张山林正说到兴头上,用人带着何佳碧和环儿走到房门口:“太太,何二小姐来了。” 张李氏愣了一下神,赶紧迎出去:“何二小姐,听说你从乡下回来了,正要到府上道谢呢,倒劳你先登门了,快进屋坐吧。” 何佳碧进来,彬彬有礼地给长辈鞠躬:“张叔,伯母,我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张少爷。”她又向张幼林点头致意,张幼林也点头还礼:“何小姐请坐。” 何佳碧看到张幼林身前的蛐蛐罐儿,便笑道:“张少爷还有养蛐蛐儿的雅兴?” “嗨,瞎玩呗。”张幼林没心思和她多说,又和张山林聊起来:“我说叔儿啊,上次您拿来的那只‘白头青背’,产地是哪儿呀?” “扬州,那可是有名的‘浙虫儿’,也是上好的贡品。” 张幼林拿过蛐蛐罐儿低头看着:“叔儿,这只‘蟹壳青’让给我吧?” “你想得美,我这只‘蟹壳青’是花了五两银子淘换来的,你想要,就便宜点儿给你,七两银子怎么样?” 张幼林抬起头:“怎么着,您还要赚点儿?” “那当然了,要不然我吃饱了撑的?”张山林毫不含糊:“你要不是我侄子,我至少卖十两,不信你就瞧着,买主儿要不打出活人脑子来,我给你当侄子。” 何佳碧听着好笑,刚要笑出声,又怕有失体统,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张李氏摇摇头:“你听听这爷俩儿,越说越不像话,当叔儿的没点儿长辈的样儿,当侄子的更是没大没小。” 何佳碧站起身来,将环儿手里的纸包递给张李氏:“伯母,这是我请一位老大夫配的药,熬出来给少爷外敷上,听说很有效,您试试吧。”张李氏接过药包:“谢谢你了!” “那我就告辞了。” 张李氏把何佳碧送到了大门外,何佳碧笑吟吟地上了马车:“伯母您请回吧,我改日再来拜访。”。 “一定来啊!” 那天何佳碧送回张幼林的时候,张李氏吓坏了,忙着照顾儿子,没在意这姑娘,今儿个一细看,她长得眉清目秀,知书达理,张李氏不觉喜欢上了她,马车都没影了,张李氏还站在台阶上眺望,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这姑娘给幼林做媳妇倒是不错…… 何佳碧坐进马车里就问:“环儿,听说咱家那个养马的老王是个逮蛐蛐儿的高手?” “好像好像是,他不光是自己养,还卖呢,上次我看见他在什刹海那儿摆摊儿,摊儿上摆着一溜儿蛐蛐罐儿。” “你回去告诉他,我要买他几只蛐蛐儿,只要是极品,价钱贵点儿没关系。” 张幼林起了床,吃过早饭,正闲得没事儿干,张山林拿着新买的蛐蛐儿显摆来了,于是爷俩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摆开了战局。 张李氏拿着绣花绷子从堂屋走出来:“瞧你们这爷儿俩,没大没小的,那是何家二小姐给幼林送来的。” “是吗?”张山林松了手,旋即琢磨过味儿来了:“幼林,这又送药又送蛐蛐儿的,何家二小姐八成儿是看上你了,怎么着,要不要叔儿找人给你提提亲?” 张幼林可没当回事儿,随口说道:“那丫头事儿事儿的,还挺招我妈喜欢,要不这样得了,这事儿我做主了,何二小姐说给我继林哥吧,他俩儿才是一对儿呢,都那么一本正经的。” 张李氏板起脸来:“幼林,你叔儿和你说正事儿,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幼林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顺源祥和荣宝斋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人家何二小姐上赶着,我看这事儿不错。” 张幼林白了张山林一眼:“您看着好?那我让给您了。”话音刚落,张山林伸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小兔崽子,别净拿你叔儿打镲。” “他叔儿,我也觉得挺好,何二小姐知书达理,也会心疼人,你好好劝劝他。”张李氏说完转身进屋了。 张幼林见母亲走了,趴在张山林的耳边悄声说道:“叔儿,娶媳妇的事儿以后再说,咱刚才不是说蛐蛐儿吗?告诉您吧,这只红麻头是在积水潭逮的。” “何二小姐在积水潭逮的?”张山林满脸疑惑。 “您小点声儿,就何二小姐还逮蛐蛐儿?别让蛐蛐儿把她逮了去就不错了,是他们家的马夫老王逮的。” “积水潭那儿居然有这么好的蛐蛐儿?唉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张幼林看了看北屋:“叔儿,咱再去逮几只?逮个十只八只的,咱就在荣宝斋开卖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倒真想得出来,在荣宝斋卖蛐蛐儿,庄虎臣不跟你玩命才怪。” “您去不去吧?” 张山林看看他的腿:“你行吗?” “行,我早就在家呆腻歪了。” 张山林犹豫了一下:“那跟你妈说一声儿。” 张幼林赶紧摆手:“别,跟她说就去不成了。”他拉起张山林,一瘸一拐的溜出了院子。 张山林叫来了马车,爷俩有说有笑地奔了积水潭。马车到了旧鼓楼大街,何佳碧和环儿坐的马车迎面过来,张幼林装没看见,扭过头使劲往旁边看,张山林也跟着扭过头去:“幼林,你看什么呢?” 何佳碧的马车擦肩而过,张幼林扭过头来:“什么也没看。” 张山林很诧异:“什么也没看你扭头儿干嘛呀?” 张幼林一脸的坏笑。 何佳碧的马车走出没几步,她吩咐车夫:“掉头,跟上前面那辆车。”车夫掉过头,跟在了张幼林他们后面。环儿挺纳闷:“小姐,你又不急着回去啦?”何佳碧思忖着:“张少爷的伤还没养好,跟他叔儿出来干什么来了?” “小姐,你管得也太多了吧?张少爷是你什么人呐,怎么对他的事儿这么上心啊?我看是……” “不许你多嘴。”何佳碧打断了她。 积水潭地处京城的西北部,这里清幽、雅致,四周杨柳掩映、芦苇丛生,潭中荷花疏而不密,偶有鱼儿跃出水面,闪过一道银光,又悄然消失在潭水中。张山林被周围的景色打动了,他感叹着:“这地方我可是有日子没来啦!” 马车向僻静处驶去,路过一片散乱地堆着石块的草地,张幼林环顾左右:“就这儿吧。”马车停下,爷俩下了车,车夫把马车赶到了前面。 何佳碧和环儿在远处下了马车,环儿好生奇怪:“小姐,你说他们干什么呢?” “不知道,像是找什么东西吧。”何佳碧猜测着。 “这荒郊野外的,有什么可找的?” “再往前走走。” “小心,别掉水里。”环儿提醒着,何佳碧似乎没听见,她只顾观望张幼林,已经走到了潭边上。 这边,张幼林聚精会神地盯着石头缝,张山林顺着张幼林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硕大的蛐蛐儿正从石头缝里爬出来。 蛐蛐儿爬了几步,突然站住不动了。 张幼林兴奋地盯着它,张山林悄悄地绕到了蛐蛐儿后面,手臂悬在空中,正要朝蛐蛐儿扣下,突然,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接着是环儿的惊叫:“救命啊,小姐掉水里啦,救命啊……” 蛐蛐儿迅速逃跑了。 张幼林闻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奔过去,纵身跃入水中…… 张幼林把何佳碧托出水面,环儿和张山林帮着拽上岸来,张幼林自己爬上来。何佳碧不顾自己浑身水淋淋的,一把扶住张幼林,着急地问:“张少爷,你的腿怎么样了?” “没事儿。”张幼林满不在乎,“我看看!”说着,何佳碧蹲下撩张幼林的裤腿,张幼林赶忙躲开:“何小姐,别价,别价,男女授受不亲,您可别碰我,到时候咱说不清楚。” 何佳碧站起身,脸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张山林疑惑地看着她:“何二小姐,你到这儿干吗来了?” “还说呢,都是你闹的,小姐怕你伤没好出危险,就跟来了,这不,自己倒掉水里了。”环儿没好气地说着。 张幼林遗憾地望着石头缝:“哎,何小姐,你这不是添乱吗?多好的一红麻头,愣让你们给搅了,好嘛,还怕我出危险,您能把自己照顾好了就不错了,这么大一积水潭您愣是瞅不见,抬脚就往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不想活了呢,得嘞,以后我得给积水潭安个盖儿,省得您又掉进去……” 何佳碧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扬手给了张幼林一个耳光,转身拉起环儿:“咱们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这没良心的东西了!” 何佳碧的举动大大出乎这爷俩的意料,张幼林落汤鸡似的浑身滴着水,摸着被打疼了的脸一时愣在那里,张山林看着她的背影气急败坏:“嘿!这丫头怎么出手就是一嘴巴呀,她还想不想嫁咱们张少爷啦?” 吃过晚饭,左爷正在自家北屋的躺椅上眯缝着眼睛琢磨心事,黑三儿提着两瓶酒进来了,他把酒放到了桌子上:“左爷,这是我孝敬您的。” 左爷看了他一眼:“回来啦,老爷子挺好的?” “挺好的,就是嘴馋,把我带回去的那点儿银子全买肉吃了。” 左爷从躺椅上起来,在屋里踱着步:“唉,现如今是今非昔比啦,老爷子也跟着受委屈!这要是搁在从前,弟兄们手里哪儿至于就这么紧。”黑三儿站在一边,他的眼睛追随者左爷:“您的恩德弟兄们都记在心里了,大伙儿都盼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呢。” “东山再起?哪儿那么容易啊,打下琉璃厂这片江山,我用了将近二十年,没想到栽在他妈的荣宝斋手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呀!” “左爷,有件事儿我得跟您说,您猜我在路上碰见谁了?霍震西,这个人没死……” 左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霍震西,他没死?那康小八……” “不是康小八骗您,就是杀错人了。” “那我的两千两银子就打了水漂儿啦?不行,我得找康小八说道说道去。” 左爷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黑三儿赶忙把他拦住:“万万不可,左爷,康小八心毒手狠,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了,如果他真有心骗您,您就是找到他又能怎么样?闹不好银子没要回来,再让他灭了口,您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 左爷立刻泄了气:“这倒也是,康小八仗着手里有喷子,谁也不放在眼里,翻脸就杀人,他妈的,这下儿可褶子啦。” “左爷,您别着急,我琢磨着,霍震西不知道是咱们买通康小八要他命的。” 黑三儿安慰着,左爷抬起眼皮:“你怎么知道?” “您想啊,要是霍震西知道是左爷您下的套儿,您还能踏踏实实坐在家里?凭他的性子,恐怕早找上门儿来啦,跟您这么说吧,霍震西已经到京城了,我在路上看见他杀人了。” 左爷警觉起来:“杀的是谁?” 黑三儿摇摇头:“不认识,好像也是个西北人,老天爷,霍震西不愧是个有名的刀客,出手那叫利索,一刀就要了那人的命。” “他妈的,我还以为霍震西死了,没人罩着荣宝斋啦,前些日子还收了庄虎臣的银子,这下儿不是麻烦了吗?姓霍的要是知道了,恐怕还得找我算账。” “是啊,荣宝斋不就是仗着背后有霍震西撑腰吗?要不然,光凭他庄虎臣,在左爷您面前连个屁也不敢放。” 沉默了半晌,左爷计上心来,他吩咐黑三儿:“你到西珠市口大街的盛昌杂货铺门口蹲两天,那是霍震西在京城落脚的地方,看看他的动静,记住!要是他问起康小八的事,打死也不能承认,听见没有?” “放心吧,您还信不过我?” 左爷又眯缝起眼睛:“对付霍震西可不能硬干,咱得玩儿暗的……”他对黑三儿做了详细的交代,黑三儿听罢满脸欢喜:“是,就按您说的办!” 杨宪基大难不死,那天黎明,两个结伴云游的僧人路过旧道观,发现他倒在血泊中一息尚存,于是出手相救。年长的那位僧人就是清末、民国时期佛教界公认的禅门龙象、一代宗师虚云老和尚。此生能够和虚云老和尚相遇,既是杨宪基前世的因缘,也是他不幸中的万幸。虚云老和尚是位得道高僧,于咸丰八年在福州鼓山涌泉寺出家,已修行了四十多年,他身怀绝技,法力无边,那是常人不可揣度、也不可想象的,否则,以杨宪基的伤势,断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只见虚云老和尚凝神静坐,深入禅境,运化宇宙精华给杨宪基止血、补气,稍事处理过后,未敢耽搁,将他抬到门板上,离开了旧道观。 杨宪基伤愈之后没有再回芳林苑,他背起行囊,踏上了寻找救命恩人的漫漫长路。他下定决心,余生要追随这位老僧,去体验荣华富贵之外的生命的另一番境界。 在枫林寺的大雄宝殿内,杨宪基由虚云老和尚为他剃度出家,法号明岸。他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潜心修行,终成一代高僧。 张幼林刚迈进荣宝斋的大门,张喜儿就迎上来:“少东家……” 张幼林眼睛一瞪:“叫我什么呢?说多少次了?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是!大伙计。”张喜儿指着桌子:“刚才有人给您送了一封信和一个木匣子。” “送信的人呢?” “放下东西就走了,他说是受人之托,银子已经有人给了。” 张幼林奇怪地坐在桌前,拆开了信。 幼林先生台鉴: 余命途多蹇,却大难未死。往昔事,恍如昨,余一味追逐功名利禄,欲海沉浮,不谙因果,不知命运皆前定,悔之晚矣!幸遇虚云大和尚点化,翻然省悟,惊回首,浮生已过半世,方知红尘俗物皆如粪土……余已万缘放下,皈依佛门,忆及与足下曾论“谈笺”,足下闻之失传引以为憾,今余将家传“谈笺”赠于足下,聊表芹献,尚祈哂纳。顺祝颐安! 愚杨宪基鞠启。 张幼林打开木匣,几张传说中的“谈笺”赫然在目,他百感交集,向桌上猛击一掌,仰天长叹:“秋月姐,杨大人还活着啊……” 康小八和左爷坐在马车里,康小八问:“我说左爷,张家那幅什么画儿,真这么值钱?” 左爷点点头:“我见过一次,是宋徽宗的《柳鹆图》,要是卖给洋人,能卖个大价钱,八爷,这笔买卖干成之后,您我都可以颐养天年了。” 康小八略带讥讽地瞟了他一眼:“还是左爷能算计,案子还没做呢,顶缸的人已经有了,就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左爷您还在琉璃厂当您的地头蛇,反正这案子是康小八干的。” “您得这么想,这案子要是左爷干的,张家会拿《柳鹆图》来赎吗?可要是康小八绑的票,情况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康小八手里有十几条人命?惹恼了康八爷,还不是说撕票就撕票?” 康小八思忖了片刻:“左爷,咱们说好了,一旦人绑到手,剩下的事就是你的了,我只管等着分银子。” “您放心,到时候我亲自把银票给您送去,不过……”左爷思量着:“八爷,我到哪儿去找您?” 康小八想了想:“东皇庄,左爷,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走漏了风声,可别怪八爷我不仗义。” “八爷,咱俩上的可是一条船,要沉咱们一块儿沉,您还信不过我?”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他们商定了具体的劫持方案。 左爷把茶水一饮而尽,茶碗放在桌子上:“何小姐,你不要误会,我是受人之托来见你,有人托我给张家带个话儿,说是张幼林张少爷让人绑票了。” 何佳碧浑身一震:“是谁,谁绑了张少爷?” 左爷往前凑了凑:“听说过康小八么?” 何佳碧下意识地向后躲闪着:“听说过,康小八是个有名的强盗,他怎么会找到你当说客?难道……你们是一伙的?” 左爷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的大小姐,这你可冤枉死我啦,康小八绑了票,总得找个人传话要赎金啊,这位爷找上我了,我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康小八的枪口就顶在我脑门上,我敢不来么?” “张少爷现在怎么样?康小八打算要多少赎金?”何佳碧此时已经心急如焚了。 “张少爷现在好好的,康小八对张少爷的命没兴趣,明说了吧,他惦记的是张家的《柳鹆图》。” 何佳碧稍微松了口气:“什么是《柳鹆图》?” “何小姐还不知道吧?那可是张家的传家宝贝,只要拿出《柳鹆图》来,康小八立马儿放人。” 她想了想:“张家要是不给呢?” 左爷站起身:“给不给的,不是你说了算,你给张家带个话儿就行了。” 何佳碧也站起来:“我要是报官呢?” “何小姐,张少爷的命可在人家手里攥着呢,要死要活一句话的事儿,你可得想好了。”左爷说完,又瞥了何佳碧一眼,就带着喽啰扬长而去了。 何佳碧匆忙赶到张家,张李氏听罢如五雷轰顶,赶紧差人请来了庄虎臣和张山林。四人已经在堂屋里坐了好一阵子了,张李氏不住地流眼泪:“唉,怎么什么倒霉的事儿都让幼林摊上了……何小姐,真对不住,让你跟着担惊受怕了。” 何佳碧把一条毛巾递过去:“伯母,看您说哪儿去了,绑票的这些人也太坏了,我看……咱们还是报官吧!” 庄虎臣赶紧摆手:“使不得,弄不好,万一撕票儿可就麻烦了。” 张山林看着张李氏:“都是《柳鹆图》惹的祸,要是早听我的,把它卖了换银子花也就没这事儿了吧?” 张李氏白了他一眼,对庄虎臣说道:“你去找左爷给康小八带个话儿,问给银子成不成。” “好,我快去快回。”庄虎臣起身走了出去。 三人默默相对,谁也没再言语,屋里一时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嘀”有节奏地响着。过了半晌,用人轻轻推门进来:“太太,霍先生求见,您看……” 张李氏一下子有了精神:“他霍叔来了?太好了,请他在客厅里稍候,我马上就到。” 张幼林居然被绑了票,这是霍震西万万没想到的,他阴沉着脸,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张李氏期待地望着他:“他霍叔,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嫂子,左爷和康小八肯定是一伙的,如果能抓住左爷,康小八就跑不了,关键是,幼林被关在哪里?” “是啊,咱们就算知道左爷和康小八是一伙的也不敢轻举妄动,不然幼林随时会有危险。” 霍震西思忖着:“康小八刚被我掏了老窝儿,此人一贯行踪诡秘,猜疑心重,更何况面临朝廷和江湖仇家的双重追杀,就象是惊弓之鸟,他当务之极是需要一个能秘密藏身的地方,依我看,幼林不可能在康小八手里,十有八九是在左爷手里。” “他霍叔,这事儿我一个妇道人家出不了什么主意,还是由您做主,您说了算,反正无论结局是好是坏,我都认命!”张李氏又流下了眼泪。 霍震西站住:“嫂子,有您这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带着《柳鹆图》去见左爷,他必须是左爷放心的人,否则我们无法探得幼林被关在哪儿。” “我去,行吗?”张李氏急切地问。 霍震西摆摆手:“不妥。左爷和康小八都知道您是荣宝斋的东家,从绑票的角度考虑,嫂子您自己送上门儿去,有可能会使他们狮子大开口,因为绑票的手里又多了一个人质……” “大叔,我去!”何佳碧推门进来。 “他霍叔,这是何小姐。”张李氏给霍震西介绍着。 “大叔,刚才我都听到了,我去最合适。” 霍震西打量着她:“姑娘,这可有危险,万一……” 何佳碧流出了眼泪:“大叔、伯母,为了幼林,我……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死……” “姑娘,别哭,别哭,我再想想。” 霍震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庄虎臣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张李氏急切地问:“虎臣,怎么样?” 庄虎臣喘着粗气:“东家,左爷说,康小八不要银子,只要《柳鹆图》!” “我的天,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张李氏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何佳碧擦了擦眼泪:“大叔,别再犹豫了,还是我去吧,我刚才就想好了,用猪尿泡灌上红颜色,然后用针扎漏,挂在马车的车轴中间,这样每走十几步就会留下一滴红颜色,不留意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您可以带人顺着红颜色走。” 霍震西大喜:“姑娘,你可真聪明,这招儿连大叔这老江湖也不得不佩服,姑娘啊,大叔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幼林,是不是?” “大叔,我……”何佳碧羞涩地低下了头。 霍震西大包大揽地:“等救出了幼林,我让这小子娶你当老婆,他要是敢不听,我扒了他的皮,嫂子,您没意见吧?多好的姑娘。” 张李氏赶紧应答:“没意见,幼林的终身大事您能做主。” 送走了霍震西和何佳碧,张李氏取出了《柳鹆图》,她抱着《柳鹆图》跪在了张仰山的牌位前,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絮絮叨叨:“公公,不是儿媳不孝,梦林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儿,眼下要是不拿出《柳鹆图》,幼林就没命了,这是用画儿救人呐……公公,您可别怪我,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呀……” 张李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没完没了,庄虎臣在院子里等得着急,他走进来,轻声说道:“东家,您别着急,咱不拿真迹去。” 张李氏一听,赶紧回过头来:“虎臣,你说什么?” “我已经找好了人,花点钱仿一张。” 张李氏如释重负,她站起身把《柳鹆图》交给庄虎臣:“虎臣,那就拜托你了,赶紧的吧!” 庄虎臣接过《柳鹆图》,匆匆离开了张家。挂在马车车轴中间的猪尿泡摇晃着,隔几步远就流出一滴红颜色,忠实地留下标记。 在他们身后三里开外,霍震西带着五六个武师骑着马缓缓地跟随着,他们浑身披挂着武器,有短刀、短枪、来复枪和长弯刀,霍震西的腰上还插着康小八那把左轮手枪。 土路中间每隔几步远就有一滴红颜色,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武师边走边仔细辩认着地上的痕迹。 不大一会儿,一个喽啰进来报告:“左爷,张家送画儿的人到了。” 左爷站起身:“让他们进来!” 片刻,喽啰带着何佳碧、庄虎臣走进来,左爷一眼就盯上了何佳碧手里的楠木盒子,急不可耐地问道:“何小姐,你手里拿的是《柳鹆图》吧?” “是啊,我们把《柳鹆图》带来了,可我们的人呢?” 庄虎臣跨上一步:“左爷,按规矩是,一手交货,一手放人,现在画儿您也看见了,我们张少爷呢?” 左爷没有理睬,他伸出手来:“何小姐,把《柳鹆图》递过来,我先验验真假,听说庄掌柜的玩假画儿是行家,我可不想上当。” “姓左的,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果然是和康小八一伙的!”何佳碧厉声说道,她没有把画交给左爷,此时她已毫无惧色。 “左爷,您和朝廷通缉的要犯康小八合伙绑票,就不怕我们报官?”庄虎臣的话里也是软中带硬。 左爷似乎并不在意,眼瞧着值钱的玩意儿送来了,他的心情很是愉悦:“嘿嘿!这我早想到了,庄掌柜的,咱们明说吧,《柳鹆图》一到手,你们就再也找不到我啦,这你们应该高兴才是,琉璃厂从此太平了。” “左爷,我们要见张少爷,见不到人,你别想拿到画儿。”庄虎臣的口气不容置疑。 左爷的脸立刻就变了:“哼,画儿已经在这儿了,还怕我拿不到?” “左爷,江湖上讲究的是盗亦有道,可你连当强盗都不够格,说话还不如放屁……” 左爷没等庄虎臣说完就凶相毕露,他一把薅住庄虎臣的脖领子:“姓庄的,你敢骂我?我看你真是长行市了,你就不怕我今天一块儿把你做了?” 庄虎臣毫不畏惧:“长这么大我是头一次骂人,没办法,是你逼的,姓左的,你不是知道吗?我庄虎臣在琉璃厂混了大半辈子,古玩字画的真假一般是瞒不过我的眼睛,今天我把这画儿给你,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分辨真假,何小姐,把画儿给他。” 何佳碧递过木盒:“拿去吧。” 左爷松手,他接过木盒,取出画轴贪婪地看着:“这你可难不倒我,我是不懂画儿,可懂画儿的人马上就到,是真是假一会儿就清楚了……” 左爷还没说完,门突然被推开了,黑三儿出现在门口,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左爷。 “嘿,不好好看着那小子,你来这儿干什么?”左爷心里挺纳闷。 黑三儿并没有回左爷的话,只见他颓然地倒下了,众人这才看清,他的后背上居然插着一把短刀,鲜血已经把灰白色的小褂染红了一片。 左爷再一抬头,猛然发现霍震西铁塔般的身子已经堵在了门口,他惊慌失措起来:“霍……霍爷,你……” 霍震西进到殿里,轻蔑地看着他:“别担心你那几个喽啰,我都把他们打发了,姓左的,你最近玩儿的可有点儿大发啦。” 左爷定了定神:“霍爷,这里面恐怕有点儿误会,您听我说……” “你别和我扯淡,说吧,康小八躲在哪儿?”霍震西单刀直入。 左爷眼珠子一转:“他躲在哪儿我怎么知道?” 霍震西拔出了匕首按在左爷的脖子上,怒目而视:“两条道儿你选一条,要么告诉我康小八的藏身地点;要么我现在就宰了你!” 左爷的冷汗霎时就流了下来:“霍爷,我说,我说,康小八现在藏在东皇庄……” 儿子平安归来,张李氏是欢天喜地。危难之中见真情啊,何小姐对儿子的这番情意她心里最清楚,张李氏盘算着,还有一个来月幼林就得回北洋师范复学了,不如抓点儿紧在他走之前把婚事给办了。 新房被安置在张家四合院的第三进,张李氏选了个良辰吉日把何佳碧娶进了家门,吹吹打打热闹一番过后不久,张幼林就返回了北洋师范继续完成学业。 日子像流水一般地过去,张继林从同文馆毕业后进了总理衙门,张幼林则揣着北洋师范的毕业文凭,拒绝了好几家新式学堂的盛情邀请,他晃来晃去,最终也没有参加任何公职。张幼林有自己的想法:人生短暂,与其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他宁愿选择过一种无拘无束、轻松自在的生活。 可是,真有这样的好日子等着他吗?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辛亥革命的前夜,孙中山先生在日本东京领导的中国同盟会以及中华各路仁人志士在南方为推翻朝廷而进行的流血斗争,张幼林都在密切地关注着。然而,他并没有想到,革命之火很快就会燃烧到京城,不仅波及到荣宝斋,连他自己也被卷入其中了。 中国同盟会的发起人之一、近代中国叱吒风云的重量级人物汪兆铭和他的战友黄复生就出现在了琉璃厂,而且,他们租下了荣宝斋隔壁新倒闭的那家铺子,和荣宝斋成了邻居。 汪兆铭、黄复生都剪了辫子,身着洋装,在琉璃厂显得分外扎眼。他们租下铺子后就紧锣密鼓,加紧布置,仿佛要在这里大干一番、一展宏图似的。 庄虎臣从他们门口经过,停住脚搭话:“这铺面你们租下了?” 汪兆铭走到门口:“我们租下了,您是……” 庄虎臣指了指荣宝斋:“你们隔壁,荣宝斋的掌柜。” 汪兆铭伸出手:“幸会,幸会!” 庄虎臣先是一愣,随即醒过味儿来,也伸出手去:“您这是洋派,怎么辫子也不留了?” “我们刚从日本回来,那里不讲究留辫子。” “日本?”庄虎臣心里掂量了一下:“那地方好像是专出革命党。” 汪兆铭笑了:“您的消息很灵通啊,不过,我们不是革命党,是老实的生意人,您贵姓?” “老实就好,我姓庄,庄稼的庄。” “庄掌柜,咱们是邻居了,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说着,汪兆铭又来了一个日本式的鞠躬。 庄虎臣不习惯在国人之间来这个,他慌忙拱拱手:“您甭客气,您贵姓?” “免贵姓汪,您就叫我汪先生好了。” “汪先生,您这铺子打算卖什么呀?” 这是庄虎臣最关心的。 “不卖东西,开照相馆。” “照相馆?这可是好买卖,你们刚开头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儿的就说一声儿。”照相馆跟荣宝斋的生意风马牛不相及,这下儿庄虎臣就放心了。 守真照相馆隆重开业,鞭炮声响罢,张幼林正好从门口经过,他好奇地打量着照相馆的招牌和橱窗里摆放的照片,照相馆内,潘文雅和汪兆铭正在热烈地交谈,她看见张幼林,向他招手:“张先生!” 张幼林见潘文雅在里面,就走了进去。潘文雅热情地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留日归来的汪兆铭先生;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同门师哥、荣宝斋的少东家张幼林先生,我的老师查理先生在十年前也是他的老师。” 张幼林露出惊喜的神色:“新来的邻居原来是潘小姐的朋友?太巧了。” 汪兆铭和张幼林握手:“早就听潘小姐提到过你,张先生冒死抗击八国联军,令人钦佩!”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张幼林轻描淡写。 数日之后,张幼林在路上买了份《帝国日报》,进了荣宝斋后就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儿地看起来。 新来的伙计王仁山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来:“东家,您喝茶。” 汪兆铭手里拿着“全家福”走进来:“张先生,你的照片洗好了。” 庄虎臣站起身迎上去,接过“全家福”,赞叹着:“照得真不错!”说着递给张幼林:“你瞧瞧。” 张幼林依旧埋头看着报纸,接过“全家福”瞟了一眼,随口支应着:“是不错。” 汪兆铭凑过去:“张先生,你看什么呢?” “《帝国日报》。” “哦,这是同盟会的白逾桓白先生他们办的报。”汪兆铭显然对这份报纸很了解。 张幼林用手指弹着报纸:“这上面讲得太好了!” “是啊,中国要自强自立,就得实现孙中山先生倡导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 “要是建立民国,那眼下的大清国怎么办?是改制,还是另起炉灶?” “当然得另起炉灶!”汪兆铭有些激动:“不推翻封建专制统治,中国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和自由,自强、自立也是空谈!” 庄虎臣听着不对劲儿,见铺子里没有别人,这才没制止他们。 张幼林注视着汪兆铭:“汪先生,你这一番高论,很有点儿革命党的味道。” “就是。”庄虎臣附和着。 汪兆铭笑笑,没有答话。 沉默了片刻,张幼林又问:“听说,革命党在南方前前后后搞了六次武装起义,不是都败了吗?这条道儿,恐怕是行不通吧?” “革命嘛,哪儿能没有流血牺牲呀。” 张幼林思忖着:“可这流血牺牲,换来的是什么呢?” “民众的觉醒啊。”汪兆铭不假思索。 庄虎臣不以为然:“汪掌柜的,我瞧着,民众还是该干嘛就干嘛,离您说的那个‘觉醒’还远着呢。” “那就是流血牺牲的还不够。”汪兆铭又挥起了拳头。 张幼林站起身:“六次武装起义都失败了,多少是个够呢?” “我给你做个比喻,烧熟米饭,需要两个条件,一要有柴禾,二要有做饭的锅,柴禾燃烧自己、化为灰烬,把热量传给米,才使生米变成了熟饭;锅呢?是默默地忍受水煎火烤。革命党人的奋斗,一是作为柴禾,奉献自己,甘心把自己化为灰烬;二是作为锅,以坚忍不拔的耐力,煎熬自己,煮成革命之饭,中国需要多久,革命党人就会奉献多久,直到推翻封建统治的那一天!” 汪兆铭慷慨激昂,张幼林听得津津有味,庄虎臣皱起了眉头。 汪兆铭注意到庄虎臣的表情,于是住了口:“张先生,你对这些有兴趣,欢迎过去坐坐,咱们还可以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已经接近午夜,守真照相馆内的灯还亮着,汪兆铭、黄复生、陈璧君三人相对而坐,他们正在策划新的刺杀行动。 黄复生说道:“路线我勘查清楚了,摄政王载沣每天早晨8点出王府,经过鼓楼大街,从景山后门进宫。” “我们是否可以从鼓楼大街的矮墙后面投炸弹?”陈璧君征询着他俩的意见。 汪兆铭站起来,在铺子里踱步:“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鼓楼大街正在修路,那一带的闲杂人员太多,不好下手,我们的目标是摄政王载沣,尽可能不伤及无辜。” 陈璧君看着他:“那什么地方合适呢?” “什刹海和后海的分界处有一座小桥,叫银锭桥,那个地方很僻静,是载沣的必经之路。” 黄复生思忖着:“你的意思是,我们把炸弹埋在银锭桥下,等载沣过桥的时候引爆炸弹?” 汪兆铭点头:“对,到时候我去引爆,与载沣同归于尽。” 庄虎臣昨儿晚上回了趟家,今儿早上刚一拐进琉璃厂,就听见卖报小男孩的沿街叫卖声:“看报了,看报了,在守真照相馆抓到了革命党,看报了,刺杀摄政王的革命党,在守真照相馆被抓到了……”庄虎臣一愣,快步走上前买了一份,站在街边就看上了,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守真照相馆的大门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周围挤得水泄不通。“劳驾,让我过去,您劳驾……”庄虎臣费力地穿过人群,迈上荣宝斋的台阶。到了门口,他站住了,侧着头向守真照相馆张望,嘴里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唉!汪掌柜的,你这是何苦啊?” 庄虎臣进到铺子里,张喜儿、王仁山、云生正凑在一块儿议论隔壁的事,张喜儿问道:“掌柜的,您都知道了吗?” 庄虎臣挥了挥手里的报纸:“这上头儿都登出来了。” 张喜儿摇着头:“瞧着汪掌柜他们文邹邹的,哪儿象刺客呀。” “人不可貌相。”庄虎臣坐下。 云生奉上茶来:“掌柜的,他们是怎么被巡警发现的?” 庄虎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报上说,汪掌柜的是中了朝廷的计了,巡警在银锭桥下发现了炸弹以后,立马儿就明白是革命党干的,朝廷怕革命党跑了,有意向报社放出风儿来,说这是朝廷内部争权夺利,还说凶手已经逮着了。” “巡警怎么就查到汪掌柜他们就是行刺的革命党呢?”王仁山皱着眉头问。 庄虎臣赞赏地看着他:“这话问到点儿上了,巡警是干什么的?从银锭桥底下取出炸弹,懂行的一瞧就瞧出来了,炸弹里的炸药是外国造,可有几颗铁钉是咱们这儿的,就这么着,顺藤摸瓜,可着北京城的铜铁铺子查了个六够,骡马市儿大街的鸿太永铁铺认出那几颗铁钉是他们做的,订货人就是守真照相馆的掌柜汪兆铭。” “巡警可真够能个儿的!”云生感叹着。 这一晚上,张幼林一直眉头紧锁,直到将近午夜,躺在床上还在沉思。何佳碧给他掖了掖被角,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可不好办,刺杀摄政王可不是银子能摆平的事儿。” “是啊,朝廷已经宣布准备立宪,据说法部将按照文明国家的办法开庭审理这个案子,所以不会象戊戌六君子那样匆匆就斩首结案,这就有时间想办法。 何佳碧看着他:“幼林,我说句话,也许你不爱听,这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儿,忙儿没帮上不说,连你也搭进去,你跟汪兆铭非亲非故的,值当的吗?” 张幼林坐起来:“这事儿我仔细想过,值当!汪兆铭他们是在用个人的流血牺牲换来整个社会的进步和大多数人的幸福,这里面也包括你、我;虽然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但是,我钦佩他们那种献身精神。佳碧,你放心,我会权衡利弊,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帮助他们。” 几天之后,肃亲王的手下、民政部的右参议陈光启带着张幼林来到了民政部餐厅的雅间,肃亲王平时就在这里招待客人。陈光启经常光顾荣宝斋,和张幼林也算是熟人了。张幼林环顾四周,雪白的墙壁上除了挂着两幅书法外,房间里几乎没有其它的装饰,他不禁感叹到:“没想到这么简朴!” 两人坐定,张幼林问:“陈大人,您把《西陵圣母帖》交给肃亲王,他没说什么吗?” “肃亲王打开看了看,赞叹不已,说真是一件难得的宝贝,我就趁机把你的意思说了,希望肃亲王手下留情,对汪兆铭、黄复生从轻发落。” “肃亲王的态度呢?”这是张幼林最关心的。 “他没表态,只是说要见见送《西陵圣母帖》的人……” 陈光启的话还没说完,肃亲王善耆手里拿着一个卷轴推门进来,俩人赶紧站起身。善耆把卷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张先生,请坐,你是荣宝斋的东家,排场惯了,我这儿是清水衙门,对不住啦。” “您客气。” 三人落座,善耆端详着张幼林:“你跟汪兆铭是什么关系?” “萍水相逢,他的照相馆和荣宝斋仅一墙之隔,我们就算是邻居吧。” “我听说,《西陵圣母帖》是你的家传之宝,为什么不惜拿出如此贵重之物,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和您一样,钦佩他的人品、人格。”张幼林不假思索。 听到这话,善耆神色大变:“谁说我钦佩他了?” 旁边的陈光启一见善耆变了脸,头上的冷汗马上就冒出来了,张幼林却不动声色:“我是在您主审汪兆铭的法庭上看出来的。大人,我知道您做过崇文门的税务监督,那是老佛爷特意给您的肥差,负责进京物品的税收,大家都不言自明,税务监督除了向国库缴纳一定数额的税款以外,剩下的就可以据为己有,老佛爷本来是想让您发一笔财,可您却向国库缴纳了超过定额的税款,并由此引起王公贵族的不满,受到弹劾;我还知道,您在九门提督和民政部尚书的任上在北京修铁路、通邮、办自来水厂……” “够了。”善耆打断了张幼林。 “所以,我认为您是个深明大义、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好官,因此我敢为汪兆铭、黄复生求情。” 沉默了片刻,善耆问道:“照你这么说,汪兆铭谋刺摄政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了?” “请恕我直言,正是,只是与您的方式不同而已。”张幼林直抒胸臆。 善耆一拍桌子:“大胆!你拿《西陵圣母帖》贿赂我,就不怕我把你当成汪兆铭的同党抓起来?” 张幼林依然是不动声色,他十分冷静:“如果您非要把我当成汪兆铭的同党,我也只好认了,这在我决定做这件事儿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只是有一点,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担,不要牵连我的家人和朋友。” 话音刚落,善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张先生果然胆识过人,你倒真像个革命党,来,我敬你一杯!” 张幼林与善耆碰杯,二人一饮而尽。 善耆说道:“我到法部大狱看过汪兆铭,和他有过一番辩论,汪兆铭是个难得的人才,就是太激进了,其实在某些方面,朝廷和汪兆铭的观点还是比较一致的,双方完全可以坐下来谈一谈嘛,可是汪兆铭认为革命党和朝廷之间没有谈判的必要,革命党惟一要做的,就是用武力推翻朝廷,这就太过分了。” “大人,革命党我不大了解,可汪兆铭先生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不管汪先生的行为如何,至少有一点我是相信的,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个人私利,而是为着整个国家,仅凭这一点,我就佩服他,希望您能高抬贵手,放汪先生一马,至少要保全他和黄复生的性命……” “张先生,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案子很快就要结了,最后定的罪名是误解朝廷,对汪兆铭、黄复生从轻发落,判处终身监禁。” 张幼林神情激动:“谢谢!谢谢大人!这都是您的功劳。” 善耆摆摆手:“也不全是,摄政王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汪兆铭、黄复生在法庭上的表现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根本不怕死,革命党搞暗杀,就是要玉石俱焚,他们巴不得杀身成仁、留名青史,朝廷杀了汪兆铭、黄复生,不仅吓不倒那些革命党,还会激起民众对朝廷的不满,所以,还是不杀为好。” 善耆起身拿起《西陵圣母帖》,郑重地递给张幼林:“张先生,你的心意我领了,君子不夺人之爱,况且我善耆做了一辈子官,还没收过任何不义之财,张先生,你收好,千万不要陷我于不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了。” 善耆走出了餐厅,张幼林愣在那里,随即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 1911年10月10日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这一天的晚上,湖北武昌城内的清军新式陆军士兵哗变,攻占了楚望台的军械库,经过一夜的激战,第二天起义军占领了武昌城,宣布成立湖北军政府。武昌起义的成功,极大地震撼了全国,湖南、陕西等地的革命党人纷纷响应,各地形势风起云涌。 武昌起义成功后,在短短一个多月中,全国有14个省先后宣告“光复”和独立,革命风暴席卷神州大地。1911年11月6日,朝廷宣布释放汪兆铭和黄复生,北京各界一千余人前往法部大狱门前隆重欢迎这两位谋刺摄政王的义士。 汪兆铭出狱后的第三天,来到荣宝斋,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送给张幼林。张幼林把汪兆铭送到了大门外,两人握手告别,汪兆铭真诚地说道:“张先生,将来有事可以到南京来找我,也可以写信,托胡汉民先生转交给我。” 张幼林神色淡然:“君子之交淡如水,汪先生是干大事儿的人,不要为我等俗人分心,今后如果到北京,汪先生别忘了来荣宝斋坐坐,喝杯茶就行了。” “一定的,张先生,再见!”汪兆铭登上了马车。 “再见,一路平安!”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马车渐渐远去了,庄虎臣从铺子里走出来:“幼林,你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汪掌柜这样的人不是咱来往的,弄不好,连铺子带家可就全玩儿完了。” 张幼林若有所思:“汪兆铭这样的人,有缘得见一位,此生足矣……” 回到荣宝斋后院的北屋,张幼林把汪兆铭送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兽面铺首形的古墨,他仔细看了看,不觉大吃一惊:“‘狻猊’墨?师傅,这可是价值连城啊!” “你说什么?让我看看。”庄虎臣接过古墨仔细辨认了一番,不觉激动起来,声音颤抖着:“幼林,真是潘谷的‘狻猊’墨!”庄虎臣把墨送到张幼林的鼻子前让他嗅了嗅:“闻到香味儿了吧?书上说,这墨研开了以后,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味儿不衰。” 张幼林感叹着:“汪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师傅,那咱们就拿它作镇店之宝吧。” “好啊!荣宝斋有了镇店的‘狻猊’墨,琉璃厂的南纸店就更没法儿跟咱比了。”庄虎臣喜形于色。 庄虎臣请人为“狻猊”墨配上了红色锦缎的底座和精巧的玻璃罩子,在荣宝斋前厅正中间的货架子上专门辟出了一格供放。庄虎臣每次从它面前走过,都禁不住要喜滋滋地看上两眼。 就在庄虎臣还沉浸在喜得镇店之宝的这些日子里,大清国摇摇晃晃,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在紫禁城养心殿颁布了宣统皇帝溥仪的退位诏书,至此,统治了中国268年的清王朝正式灭亡。 傍晚时分,庄虎臣办完事回到荣宝斋,云生凑过去:“掌柜的,额大人找您好几回了。” 额尔庆尼的画展开在荣宝斋后院北屋的条案上,张喜儿和王仁山围在桌子旁聚精会神地看着,庄虎臣坐在一旁,他问张喜儿:“你觉着怎么样?” “我瞧着不错,可是,掌柜的,我可看不出门道儿来。” “要是你没上手就能看出门道儿来,还不成精啦?”庄虎臣又问王仁山: “你呢,仁山?” “我看是沈周的真迹,您瞧,这是沈周独有的‘短条皴’,起笔、收笔不裹锋,虽说皴笔的层次不算多,可斫得好。” 庄虎臣颇为意外:“你懂画儿?以前没听你提过呀?” 王仁山一笑:“我爹喜欢字画,也好画几笔,我也就是学了点儿皮毛,不过,您也别听我的,这画儿还得找懂的人掌掌眼。” “那是。”庄虎臣点头。 “掌柜的,这阵子老有人上铺子来,问收不收字画儿。”张喜儿给庄虎臣续上茶。 “我也琢磨这事儿呢,做买卖,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咱荣宝斋虽说一直是家南纸店,可眼下风头儿变了,咱们也得跟着风头儿走。” 王仁山思忖着:“您的意思是,咱们增加新业务?” “对,眼下正是收名人字画儿的好时候,大清国没了,这阵子,宫里头的东西开始向外流了,前朝的王公大臣,像额大人这样儿的,没了进项儿,往后都得靠卖东西过日子。” 张喜儿想了想:“咱收古玩不是来钱更快吗?” 庄虎臣摇头:“不成,古玩这行儿水太深,弄不好就翻船。” “那名人字画儿就不翻船啦?” “名人字画儿我好歹有点儿底儿,但先别指望这个发大财,有人送来,撞就撞上了,价钱高的、瞧不准的,都不要。” 张喜儿皱着眉头:“咱铺子里,除了您和仁山懂一些,我和伙计们都不懂,这怎么办呢?” 庄虎臣喝了口茶:“做这个,心态要好才成,从明儿个起,我先把跟名人字画儿有关的一些个东西,陆续教给你们。” 民国初年是个动荡的时代,正当琉璃厂上的各家铺子使出浑身解数琢磨赚钱的新门道时,1917年6月14日,长江巡阅使张勋率领五千“辫子军”进入北京,黎元洪大总统被迫下令解散国会,7月1日,“辫子军”控制了通往紫禁城的道路及电信局、车站等一些重要场所和设施,张勋通电全国各省,宣布已“奏请皇上复辟”,要求各省即刻“遵用正朔,悬挂龙旗”。 京城的旗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额尔庆尼更是泪流满面,他击磬焚香,对着紫禁城的方向长跪不起:“皇上啊皇上,您终于回来啦……”而更多的人对小皇上忽然又回到了龙椅上感到惊诧。 那天上午,一队“辫子军”在琉璃厂快马驶过,伙计们纷纷从铺子里出来看热闹,陈福庆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庄虎臣:“嘿,庄掌柜的,新鲜了,皇上都没了好几年了,怎么又出来梳着辫子的官军了?这算哪一出啊?” 庄虎臣摇了摇头,没答话,他急匆匆地向荣宝斋走去。进了铺子,庄虎臣皱着眉头吩咐云生:“赶紧到后头找辫子去。” 云生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说什么呢?” “我让你到后头找辫子去!”庄虎臣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上哪儿找去呀?早没了。”云生转念一想:“您要辫子干嘛呀?” 庄虎臣坐下:“昨儿个皇上又给请回来了,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黄龙旗又挂上了,没辫子哪儿成啊。” “这不是给咱们出难题吗?”云生撅起了嘴。 庄虎臣正在想主意,张喜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额大人领着辫子兵奔咱们这儿来了。” “啊?额大人又抖起来了?那得赶紧准备准备。”庄虎臣带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忙乎开了。 不大一会儿,一队辫子兵簇拥着额尔庆尼和张勋在荣宝斋的门口下了马,张勋看了一眼门楣上高悬着的匾,走进了荣宝斋。 庄虎臣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条临时用麻绳编的假辫子慌忙迎上去:“大人请。” 张勋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听说,皇上以前使的御笔、龙墨都是从荣宝斋进的?” 庄虎臣点头:“没错,您……想用点儿什么?” “我不用什么,是给皇上用,还照老规矩办,马上派人送到宫里。” “是,大人。”庄虎臣恭敬地答道。 额尔庆尼凑近了庄虎臣:“张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儿,皇上刚回宫里,各项事务还没落梃,张大人就张罗上了,一看,没有御笔、龙墨,这哪儿成啊?可不能坏了规矩,这么着,张大人亲自就过来了。” 张勋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临走的时候发现了庄虎臣脑袋后面拖着的假辫子,他伸手抻下来:“掌柜的,你这辫子……” “临时凑合凑合。”庄虎臣很是尴尬。 张勋把假辫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语词严厉:“辫子凑合凑合也就罢了,本官不追究你,可皇上的御用品你可不能凑合,不然,后果你是清楚的。” 庄虎臣的脸上冒出了冷汗:“不敢,不敢,额大人作证,荣宝斋卖的就是这块牌子。” 没过几天,庄虎臣就按照老规矩把皇上御用的文房用品赶制出来,如数送进了宫里。他心里还盘算着:这下儿可好了,和宫里的买卖又接上了,往后荣宝斋的生意又能红火起来……可谁承想,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庄虎臣想得那样简单。7月12日,庄虎臣正走在前门大街上,忽然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他赶紧闪身窜到旁边一家饭庄的台阶上,只见一队辫子兵仓皇逃窜,后面不远处,政府军的骑兵追赶上来,辫子兵落到地上的黄龙旗被政府军的骑兵任意践踏着,路上飞扬起漫天的尘埃……庄虎臣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没醒过味儿来。 马路对面二楼的一个茶馆里,额尔庆尼垂头丧气:“唉,好日子还没开始呢,又没了!” 贝子爷苦着脸:“咱没那造化,也就甭惦记了。”贝子爷一扭头,发现了庄虎臣:“哎,那不是荣宝斋的庄掌柜吗?” 贝子爷刚要探出头去打招呼,被额尔庆尼拦下了:“您千万别叫他,我还带着张勋去了趟荣宝斋,给皇上弄了不少上好的文房用品,连银子也没给,说是先欠着,这下儿全褶子了,唉,往后可怎么见人呢?我对不住庄掌柜的呀……”额尔庆尼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张幼林一直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变化,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皇上复辟的闹剧只上演了十二天就草草收场了,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就跟仿佛没发生过一样。不过,经历了这个变故,庄虎臣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腰也佝偻起来。一天晚上,“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临时搭起个铺,宋怀仁把庄虎臣放到铺上,云生跑着去请来了岳大夫。 庄虎臣双目紧闭,已经昏迷,岳明春号了脉,什么也没说,他开了方子让伙计去抓药,又给庄虎臣针灸,直到太阳偏西,庄虎臣慢慢地苏醒过来,他才起身离去。 张幼林送岳明春出来,一个劲儿道谢:“岳大夫,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张先生,您老是这么客气,庄掌柜的,怎么说呢?”岳明春沉吟了片刻:“他这病是从一口闷气上得的,憋在心里老下不去,时间长了就窝出病来了。” 张幼林心里清楚,都是那几百两银子闹的,唉,师傅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他焦急地问:“庄掌柜得休息多长时间?” 岳明春看着他:“您是荣宝斋的东家,我也就不瞒着您了,他能醒过来,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但很难恢复到从前那样儿了,体力和精力都会大打折扣,荣宝斋这么大的铺子,怕是支应不了了。” 张幼林听完岳明春的话,就仿佛头上挨了一闷棍,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李氏听说庄虎臣病了,一时急火攻心,加上外感风寒,竟也一病不起。眼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虚弱,张幼林和何佳碧都心急如焚。张李氏自知时日不多了,一直念叨着还有两件大事没有办,这两件事不办,她死不瞑目。张幼林和何佳碧左思右想,只猜出了一件,是关于那两幅字画,可另一件,他们就琢磨不出来了。这些天,张李氏不断地打听秋月和伊万,此时正值俄国十月革命的高潮,张幼林也正为他们担心,他已经给圣彼得堡连续发出了三封电报,但都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早上,吃过早饭,张幼林拿着一摞报纸来到母亲的病榻前,轻声问道:“妈,您好点儿了吗? 张李氏睁开微闭的双眼:“听说,俄国闹乱子啦?” 张幼林微微一笑:“您躺在家里消息还挺灵通,报上的说法不一。”张幼林翻出了一张《晨钟》报:“这上面高度评价俄国的这次革命,说这回布尔什维克党的胜利,是俄国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胜利,是世界范围内的伟大创举。” “什么维克党?”张李氏没听明白。 “布尔什维克党。” “布尔什维克党,无产阶级……”张李氏突然睁大了眼睛:“伊万是有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 张幼林神色黯然:“当然是有产阶级了,真正的俄国贵族,革命的对象。” “那不麻烦了?俄国革了命,伊万和秋月怎么着了?” “一直没他们的消息。” “你想法儿打听打听,妈想见他们。”张李氏恳切地望着儿子。 张幼林颇感意外,母亲是个极明事理的人,这辈子从没给他出过难题,俄国远在万里之外,眼下的局势又在动荡之中,到哪儿去找他们呢?张幼林眉头紧锁,他是个孝子,心里掂量了半天,为了不使母亲失望,只好口头上先答应下来。 张李氏仿佛松了口气,她又问:“庄掌柜的这些日子好点儿吗?” 张幼林摇头:“没什么起色,已经跟我提出辞职了,呆会儿我再过去看看。” “唉,岁数不饶人啊,尽量给他使好药吧。”张李氏转念一想:“他要是辞了职,铺子里这摊子事儿交给谁呀?” “我正为这个发愁呢,妈,您觉着张喜儿怎么样?” 张李氏沉吟了片刻,说道:“张喜儿人倒是老实,就是没大主意,不是干掌柜的料。” “我也这么想,可现在没有合适的人,实在没办法,也只有让他先干着了。” 张幼林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那个王仁山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没考虑他呢?” “不是没考虑过,但他的资历尚浅,怕是服不了众,除非他自己干出一两件漂亮事儿来。” 张李氏叹息着:“唉,妈不中用了,帮不上你了……” 娘俩聊着,何佳碧端着药碗,小璐跟在身后一起走进来。何佳碧服侍婆婆喝中药,小璐依偎在张幼林的怀里:“爸爸,我的功课都做完了,妈妈说你带我们去看庄爷爷。” 中药喝完了,何佳碧又给婆婆的空杯子里加上水,张幼林站起身:“妈,您歇会儿,我们去了。” “给虎臣带好儿!”张李氏目送着他们走出了房间,她回想起庄虎臣二十多年来忠心耿耿,为荣宝斋不辞辛苦、日夜操劳的件件往事,眼角不禁涌出了泪水。 为了多少还能照应着点儿铺子,庄虎臣没有搬回家,他在琉璃厂附近租了个院子,临时安顿下来。 当秋月突然出现在张幼林面前的时候,他惊呆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紧接着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秋月姐,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幼林,我们是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秋月也是泪流满面。 张幼林和伊万紧紧地拥抱:“我一直为你们担心。” “太可怕了,简直是一场噩梦!”伊万的目光阴郁,他还没有从这场巨变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张幼林发出的三封电报秋月和伊万都没有收到,因为那时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在返回北京的途中了。十月革命开始后,像伊万这样的贵族首当其冲,家产被全部没收,他们在圣彼得堡失去了生活来源,在秋月的提议下,一家人长途跋涉,返回了北京。 得知张李氏重病在身,秋月一家到卧室去探望。张李氏见到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口中念念有词:“佛菩萨保佑,佛菩萨保佑啊,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众人听罢,都感到莫名其妙。秋月把儿子彼得和列科夫招呼到病榻前,两个混血儿都长得十分的英俊、漂亮,惹人喜爱,秋月用俄语低声交代了几句,他们马上会意,用生硬的汉语叫了声“外婆”,小儿子列科夫还扒在张李氏的脸颊上亲吻了她,张李氏甭提多高兴了,脸上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笑容,她拉起孩子们的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连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张幼林问伊万:“你们还走吗?” 伊万摇摇头:“我希望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在北京安顿下来。” 张幼林喜出望外,差点儿碰翻了何佳碧手里端给客人的茶碗:“太好了,自从我叔儿和堂哥过世以后,家里的亲戚更少了,有时候连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这下儿可好了!” 何佳碧也笑逐颜开,她把茶碗递到伊万和秋月的手里:“瞧给幼林高兴的,你们就踏踏实实的在这儿住下吧,钱的事儿不用发愁。” 提到钱,伊万不禁神色黯然。他曾经拥有的丰厚家产已经在这场疾风暴雨般的革命中荡然无存了,连一家人回北京的路费都是秋月变卖了首饰才勉强凑出来的,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是否能够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心中是一片茫然。 张幼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伊万的手里:“姐夫,现在的北京和你们走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工作慢慢找吧,不能急。” “幼林,太给你添麻烦了。”秋月很是歉意。 “呦,秋月姐,咱不是你娘家人儿吗?怎么在俄国呆生分了?” 彼得手里拿着一块糖塞进张幼林的嘴里:“舅舅,甜。” “瞧瞧,还是外甥不拿我当外人!”张幼林一把将彼得搂进怀中。 张幼林沉浸在和秋月一家人久别后重逢的喜悦之中,张李氏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幼林,把柜子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那个楠木盒子,给我拿出来。” 张幼林愣了片刻,旋即接过钥匙,取出了装有两幅字画的长方形楠木盒子放在母亲的枕边。张李氏抚摸着盒子,笑眯眯地看着秋月:“秋月啊,这字画儿,我已经替你保管好些年了,今天你就挑一幅,把它拿走。” 秋月赶忙推辞:“伯母,咱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吗?这字画……我不能要。” 张李氏扳起了脸:“我是长辈,这事儿我说了算。” 何佳碧给秋月使了个眼色:“秋月姐,你就挑一幅吧,省得我妈老惦记着。” 秋月又看看张幼林,张幼林把楠木盒子打开:“秋月姐,我妈是个重承诺的人,她既然答应了我祖父,就一定要办到,你就依了她吧。” 秋月无可奈何,只好顺手拿起一幅,展开,是《柳鹆图》。张幼林笑嘻嘻地盖上盒盖:“那《西陵圣母帖》就归我了。”他刚要把盒子收回去,张李氏制止道:“别忙。”她把伊万唤到病榻前,双手颤巍巍地从楠木盒子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绣花红缎子小荷包,凝视着伊万:“伊万先生,有件事儿……我们张家欠你的,二十多年来……我心里有愧呀。” 伊万听罢,十分意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当年,松竹斋改成荣宝斋,华俄道胜银行的那笔款子……伊万先生,和你说实话吧,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亏心事儿,这么多年了,都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了,不把这事儿了了,我死不瞑目,我们张家几辈子都是以诚待人,没干过缺德事儿,可到我这儿……”张李氏已经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伊万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张李氏擦着眼泪:“当年是我们张家连累了你,我向你道歉,伊万先生,是我们张家对不起你呀……”张李氏挣扎着要坐起来,伊万和秋月赶忙把她扶起。 伊万轻声说道:“您千万别这样,我伊万现在是个落魄之人,张家能收留我们全家,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 “伯母,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提它干嘛呀。”秋月在张李氏的身后垫上了被子。 张李氏坐稳了,她把荷包递给伊万:“这是我们张家对你的一点儿心意。” 伊万满脸狐疑,他看了秋月一眼,打开荷包,里面竟然是二十万两银票。伊万惊讶万分:“这么多钱?” 张幼林如梦初醒,他这才明白母亲一直念叨的那件大事是什么,他看着伊万:“姐夫,收下吧,虽说当时出于无奈,可毕竟是有失信誉,做了坑人的事儿。” 伊万犹豫着:“这……” “你要是不收,我妈会认为你不肯原谅她。” 伊万双手颤抖着,泪水顺着面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了却了心中的两件大事后,张李氏就万缘放下,一门心思地诵念佛号,求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这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的最高追求。张幼林日夜陪伴在母亲的身旁,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他在房间里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张李氏最后一次笑望着儿子,喃喃自语:“阿弥陀佛来接我了,阿弥陀佛来接我了……”当这股异香慢慢地散去时,张李氏已经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心怀坦荡地走完了她58年坎坷的人生历程。 遵照张李氏生前的遗愿,丧事从简,她个人的财物全部捐献给了慈善会,用于赈济无家可归的灾民。 伊万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来信邀他们全家去美国,权衡再三,伊万决定赴美。 启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张幼林到前门火车站为他们送行。在站台上,伊万和张幼林紧紧地拥抱着,他动情地说道:“感谢你对我们全家的帮助,有机会,欢迎你到美国来旅行。” “路上多多保重!” 伊万带着孩子们先上了车,秋月的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的盒子,她默默地看着张幼林,言语未出,已是泪流满面。 “秋月姐,我真不愿意你们走。”张幼林掏出手帕递给秋月。 秋月接过来擦着眼泪:“其实,我和伊万都不愿意走,可是没办法,他在北京找不到称心的工作,我们也不能老靠你接济呀,美国的这个职位对伊万来说很难得,男人嘛,不能赋闲太久,否则会失去自信。”停顿了片刻,秋月把盒子递给了张幼林。 张幼林接过来,试探着问:“这是要我转给杨大人?” 秋月摇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忧伤:“这世上已经没有杨大人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秋月回到京城后,曾四处打探过杨宪基的下落,然而,杨宪基形迹飘渺,直到走都没能得到他的消息。 “我觉得挺好的,在人生有限的几十年当中,起伏错落,他能在佛门找到自己最后的归宿,乐在其中,比咱们这些俗人强多了。”张幼林宽慰着秋月。 “幼林,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世事多变,答应我,你要爱护自己。”秋月泪眼朦胧。 “秋月姐,我答应你。”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张幼林紧紧地拥抱了秋月。 火车缓缓开出了站台,张幼林的眼睛里也是满含着泪水,他再一次和秋月挥手告别。 火车远去了,张幼林打开盒子,里面是《柳鹆图》和秋月留给他的一封信。 幼林: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孩子和伊万,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这次要不是你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很难想象我们一家人会怎样生活下去,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你!《柳鹆图》是郑家和张家三代人交往的见证,今天,我把它郑重地送给你,是我心意的一种表达,我相信你会物尽其用!在遥远的美洲,我会思念你,直到永远…… 读着信,张幼林不禁潸然泪下。 这次告别,也是张幼林和秋月的永别,此后,她再也没能回到曾经使她留下过无数美好与辛酸往事的京城,1945年2月8日,秋月在纽约的家中溘然长逝。 张喜儿神情沮丧地夹着一卷字画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王仁山正在和云生一起核对账目,他疑惑地问:“掌柜的,怎么又拿回来了?” 张喜儿放下字画,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些当兵的是满不懂,根本不识货,三郎把我引见给杜司令,杜司令展开字画一看就火了,说怎么拿一堆烂纸打发他,还要收那么多钱,荣宝斋还想开不想开了”? “那您怎么办了?”云生给张喜儿端过茶来。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我这不是又拿回来了吗?正好大伙儿都在,咱们得商量商量。” “既然杜司令不懂,咱就对付他,瞎敛几幅得了。” 张喜儿赶紧摆手:“可不能瞎凑合,一是砸荣宝斋的牌子,二是万一收礼的人懂呢?这不是后患无穷吗?再说了,三郎先生又是咱的老熟人,更不能怠慢。” 王仁山思忖着:“掌柜的,我倒有个主意,北京城里这些文人、会画画儿的,跟荣宝斋多少都有点儿瓜葛,咱不如找几位在市面儿上名字叫得响的,请他们帮忙儿写点儿、画点儿,先应了这个急,这也说得过去,杜司令不是要名人字画儿吗?咱给他的是活着的名人的字画儿,价钱肯定便宜。” 张喜儿想了想:“这主意不错。” “我还有个建议,咱们就手儿给现在的名人们开个柜台,事先定好润格:堂幅几尺多少钱,屏幅怎么算,册页怎么收……” 云生不解地问:“定润格干吗呀?” “请他们在咱铺子里卖画儿啊,这风头你们还看不出来?这阵子名人字画儿走得多好呀,今儿来个三郎先生,明儿个保不齐就来个李先生、王先生什么的,要是都识货,恐怕咱还真淘换不到那么多好东西。” 张喜儿一拍大腿:“对呀,咱们的客人里肯定也少不了附庸风雅的,到时候就会有人来预定,您想要谁的画儿,通过荣宝斋就能给他搞到,画家们也能落俩钱儿花。” 王仁山微微一笑:“我就是这意思。” “二掌柜的,你的脑袋瓜儿还真成!”云生赞叹着。 张大千和王仁山在酒馆里豪饮了一番之后,双方都有些醉意,王仁山指着他:“八爷,你近来仿石涛的画儿,可比头几年又强了不少,简直是真假难辨了。” 张大千又给王仁山倒上酒:“承蒙王掌柜的夸奖,小弟再敬你一杯!” “八爷,不能再喝了,我下午还有事儿呢。”王仁山推辞着。 “着什么急呀,咱哥俩难得痛快一回,喝,喝!”说着,张大千把酒杯推到王仁山面前:“我的正事儿还没说呢。” “你还有正事儿?”王仁山微微一愣:“敢情你今儿个拉着哥哥喝酒,是想求我办事儿呀?那就赶紧说吧!” 张大千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我临摹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儿,那是因为我喜欢,随手就送人了,听说画贩子花钱把它们买下来,放在琉璃厂的几家铺子里,卖的还不错。” 王仁山会心地一笑:“我早就知道,这批画儿是出自八爷你之手。” “荣宝斋是京城有名的铺子,小弟仰慕多时,小弟的仿古之作,毫不夸张地说,质量已属上乘,能不能也进荣宝斋挂单?” 王仁山有些为难:“民国以后,荣宝斋虽说也卖名人字画儿,不过,可都是真迹,从来没卖过仿作,估计东家不会答应。” 听了王仁山的话,张大千显得很失望,他独自斟满了酒,一饮而尽:“那就是说,小弟这个忙,大哥不肯帮了?” 王仁山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么着,改天我带你去趟罗振玉那儿,罗爷好玩儿这个,咱把你的仿作让罗爷瞧瞧,也试试罗爷的眼力,要是你的画儿罗爷都看不出真假,那我再跟东家提挂笔单的事儿。” 张大千大喜,他给王仁山拱拱手:“大哥,多谢了,我不想用假画儿蒙人,可要是连大名鼎鼎的罗振玉都看走了眼,那还是挺好玩的。” 俩人当下商定,晚上就去拜访前清遗老、学者兼收藏家罗振玉先生。 王仁山带着张大千来到罗家的时候,井上村光和和枝子恰好也在,井上村光与罗振玉是老朋友了,他是来辞行的。 客厅里,罗振玉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郑重其事地送给井上村光:“井上先生,送给你,做个纪念。” 井上村光如获至宝,他给罗振玉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画,当场展开了画轴。 “这是石涛的一幅小品。”罗振玉缓缓说道。 “石涛的是谁?”井上村光不大熟悉这个名字。 罗振玉清了清嗓子:“清朝初期很有名的画家,他是明朝的宗室,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后来出家当了和尚。” 井上村光频频点头。 此时,用人领着王仁山、张大千走进来,王仁山把手里的包袱递上去:“罗先生,您要的文房用品,给您备齐了,请过目。”王仁山又指着张大千:“这位是四川的画家张大千先生。” 张大千作揖:“久闻罗先生大名,今日特来请先生赐教。” 罗振玉摆摆手:“不敢当,二位请坐。” 张大千看到井上村光手里的画,走上前看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井上村光收起画:“先生有客人,我们就不多打搅了。” 趁着罗振玉出门去送井上村光和枝子,张大千悄声说道:“我看这位罗先生的眼光有问题。” “嘘!咱们回去再说。”王仁山制止了他。 罗振玉回到客厅,打开王仁山带来的包袱,仔细看了看:“不错,这些文房用品正是我要的。” “罗先生,最近又收到什么好东西了?”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罗振玉来了精神:“你还别说,前些日子,我搞到八大山人的两幅行书屏条,真是精品……要是能有石涛的两幅画屏作配,那可就是天作之合了。王掌柜的,你帮我在琉璃厂留点心,好不好?” 张大千在旁边插了一句:“罗先生,石涛的画倒是不难找,就怕看走眼,弄来假的。” “这个不用担心,我看过的东西,一般不会错,不客气地说,是不是真迹,我罗振玉说了算。”罗振玉说得十分自信。 张大千的嘴微微一撇:“罗先生,恕我直言,刚才那个日本人手里的‘炕头画’,我看就不像真的。” “挂在卧室炕头上的画,外人看不到,只能主人自赏,不过是些花草虫鱼、小动物之类的小品,填填空处,遮遮墙壁而已,根本卖不起价来,谁还犯得着去做假吗?” 张大千思忖着:“罗先生的意思,‘炕头画’没人作假,而市面上石涛的大幅山水才可能有赝品?” “石涛的山水,有磅礴的气势和微茫的灵气,墨色润湿如水如雾,好像是从画笔当中流溢而出,笔与墨混融一体,表现出了山川的内在精神。”罗振玉摇着头:“恐怕时下的作伪者没有这么高的境界和修养,所以,真石涛、假石涛,不难一辩就明啊。” 张大千还要再说什么,被王仁山用手势制止住:“罗先生讲的在理,我在琉璃厂给您留心,有合适的,一定给您送过来,让您先过目。” 从罗振玉家出来,张大千显得很兴奋:“大哥,不瞒你说,刚才那日本人手里拿的那幅画,就是我前几年的仿作。” “我一看你那表情就明白了,这趟也算没白来,知道罗老头子想要什么了,你去准备画儿,我想办法让他上钩。” 张大千站住了:“你真打算给他假画儿?” 王仁山拍拍他的肩膀:“罗爷是大家,咱们是小字辈儿,小字辈儿和大家开个玩笑总可以吧?要是罗爷都走了眼,那咱俩就算成名了,你想想,琉璃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跟罗爷叫板?再者说了,这行里的规矩是谁看走了眼与别人无关,只能怨自己没眼力。” 张大千点点头:“也对,本来我仿石涛的画不过是喜欢而已,并不是为了蒙人赚钱,可这位罗先生也太自以为是了,难道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一幅画儿的真伪就必须由他说了算?这我就不服了,大哥,我一定要给他个教训,杀杀他身上的傲气不可!” 俩人又仔细核计了一番,直到三更才各自散去。 罗振玉正在书房里伏案写作,用人轻轻地推门进来:“老爷,荣宝斋王二掌柜的在外头候着您呢。” 罗振玉头也没抬:“他有事儿吗?” “说是您托他打听的石涛的画儿有着落了。” “让他等着。” 用人退下了,罗振玉又写了几行字,把笔放下,站起身到书架上翻书。不大一会儿,用人又进来:“老爷,王二掌柜的说,事情紧急,他等不起,老爷是否允许他来书房见您?” 罗振玉皱了皱眉头:“既然这样,那就让他进来吧。” 王仁山进来,先给罗振玉道歉:“对不住,罗先生,打搅您了。” “不打搅,你请坐吧。” 二人落座,王仁山显得颇为神秘:“苏州那边儿的消息,您听说了吗?” 罗振玉一头雾水:“什么消息?” 王仁山故作惊讶:“这么大的事儿,您会没听说?” “我这些日子净顾着在家里闭门著书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在苏州,有一家人翻盖旧宅子,发现了石涛的两幅山水画儿。” 罗振玉半信半疑:“真的?” “您瞧,我这么大人了,还能蒙您?” “这两幅画……有说头吗?” “有啊,书上都有记载啊。” 罗振玉还是半信半疑:“真能想什么就来什么?”他摇摇头:“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您要是拿不定主意,我再去问问别的买主儿,盯着这画儿的人可不少呢。”王仁山起身要走。 “先别忙着走,这样吧,你让卖主先把画儿拿来看看。” “您的意思是,要看着是真迹,您就留下了?” “那当然。”罗振玉说得很肯定。 “得,那我就打电报,让苏州来人。” 王仁山走后不久,罗振玉写累了,他从书房出来,到院子里活动筋骨,见石桌上放着新来的报纸和几封信,他拿起信看了看信封,没拆,又扔到桌子上,随手翻开了报纸。罗振玉立刻被报纸上的一条消息吸引住了:《翻盖旧宅惊现石涛精品,震动画坛》。他聚精会神地读完了,不禁喜形于色:看来,真有这回事,不行,得抓紧!用人端着茶碗过来,罗振玉吩咐:“你赶紧去趟荣宝斋,告诉王二掌柜的,石涛的画儿,让他盯住了。” 用人迷惑不解:“王二掌柜的不是刚走吗?” 罗振玉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你去你就去吧,哪儿那么啰嗦。” 下午五点,老安把汽车开到了荣宝斋的门口,张喜儿陪着张幼林从铺子里出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东家,我上次说的那件事您考虑得怎么样?” 张幼林站住:“你已经和我提过几次了,我也考虑过,这样吧,这个掌柜的你实在不愿干我也就不勉强了,今后你在荣宝斋无论干什么,你的待遇都不变。” “那就多谢东家了,我会尽心尽力的。” “你说,如果让王仁山当掌柜的会怎么样?” 张喜儿点头:“我看可以,仁山的脑子活泛,点子多,在外边办事儿也有礼有面儿,倒是个当掌柜的料,就是有一样儿,他胆子忒大,不看紧点儿就容易捅娄子。” “那就让仁山试试吧,也许他能让荣宝斋走出困境。” 说完,张幼林坐上汽车去了翠喜楼。 翠喜楼的包间里,罗振玉新近收藏的两幅石涛的山水画悬挂在西墙上,溥心畲、贝子爷、金毅楠、辜鸿铭、张伯驹等一些书画界和社会名流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张大千和王仁山也在,俩人站在墙角,不时地窃窃私语。 张幼林推门进来,双手抱拳:“罗先生,对不住,车坏在半道儿上了,捣故了半天才修好。” 罗振玉还礼:“不迟,不迟。” 张幼林和在场的人点头致意,王仁山走过来:“东家,您来啦?” 张幼林有些意外:“哦,你也在?” 罗振玉笑着说:“这两幅画,还是你们王掌柜的帮我张罗的呢。” “噢,我先看看画儿。” 张幼林说着,随手把帽子放在了衣帽架上。 堂倌已经上菜了,众宾客还在围着画不住地称赞,只有张大千坐到了桌子旁,他早就饿了,对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两眼发直,又不能动筷子,只好充满渴望地看着罗振玉。 罗振玉读懂了张大千的眼神,他招呼大家:“各位,各位,请先入席,填饱了肚子,再接着观赏。” 众客人入座,金毅楠感叹道:“真乃惊世之作,笔墨传神,非石涛无人能为呀!” 一位头戴瓜皮小帽、留着辫子的老先生对张幼林说:“我一直认为,用毛笔书写和绘画是非常困难的,好像也难以准确,但是一旦掌握了它,你就能够得心应手,创造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大教授、国学大师辜鸿铭先生,辜先生是个旷世奇才,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种语言,曾经获得过十三个博士学位,号称“狂儒”。 张幼林点头:“先生所言极是。” 辜鸿铭又对罗振玉说道:“罗先生,你的运气太好了!” 罗振玉显得有些陶醉地:“哪里哪里,我也没想到,石涛的这两幅山水居然与我先前所藏的八大山人的屏条,尺寸完全相同,此种翰墨姻缘,实乃天赐啊!” 王仁山不动声色,仿佛罗振玉的话一句都没听见,张大千则抑制不住想笑,他口里的吃食差点儿喷出来。看到这两个人的表现,张幼林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不过,他还不能立刻就下判断,他还需要另外的旁证。张幼林开始仔细倾听客人们的议论。 “我的天,三千现大洋?也只有罗兄这样实力雄厚的收藏家才有此魄力!像我们这些早先吃铁杆庄稼的是不成喽,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儿去啦。”没落的贝子爷只盯在了钱上,似乎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对画的真伪的判断;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贝子爷有意绕开了。 “哪里,哪里。”罗振玉谦虚地摇摇头,他指着一位衣着讲究、风度翩翩的年轻客人:“这位是张镇芳的公子张伯驹先生。” 张伯驹是著名的收藏家,也是民国时期的四大公子之一,他儒雅地向各位点头致意。 辜鸿铭琢磨了一下,问罗振玉:“张镇芳,是那个当过天津道,盐运使的张镇芳吗?” “没错,他还做过直隶总督,现在是盐业银行的董事长,所以,张公子实力比我雄厚多了,也就是他得着消息晚了,否则这画儿也到不了我手里。”罗振玉在心里再一次庆幸自己运气好。 张伯驹欠欠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命中是罗先生您的东西,那别人谁也觊觎不得,反之,您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 席间,溥心畲坐的位置正好对着墙上的两幅画,他不时抬起头来看画儿两眼,又看看张伯驹,脸上充满了疑问。 张伯驹则面无表情,一直沉默不语。 席散人去,张幼林和溥心畲并排走在最后,张幼林问:“溥兄,你对这两幅画儿有何感想?” 溥心畲微微一笑:“他人挚爱之物,恕不评判。” 张幼林也是一笑:“溥兄不加评判,其实也是表明了一种态度。” “张先生,那就随您怎么看了。”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翠喜楼的大门,老安把汽车开过来,张幼林执意要送溥心畲,溥心畲摆手:“不了,我难得进趟城,在附近会个朋友。” “那咱们就改日再见吧!”张幼林上了汽车,马达声起,汽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 汽车开出没多远,张幼林想起帽子忘记拿了,老安又把汽车开回去。 翠喜楼的包间里,只剩下罗振玉和张大千,罗振玉正要从墙上摘画,张大千开口说道:“罗先生且慢,您这两幅画……是假的。” 罗振玉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您这两幅画,是假的!” 罗振玉愤怒了:“你个毛头小子,岂敢张口胡言!” 张大千调皮地一笑:“罗先生请息怒,我把这两幅画的画稿和图章都带来了,请您过目。”说着,他打开随身带的一个皮包,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几枚图章和一堆画稿。 罗振玉拿起画稿和图章仔细地看了看,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他面如死灰,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张幼林推门而入,三个人都感到很意外。张幼林迅速地扫了一眼罗振玉手里的画稿和桌子上的图章,随即冲两位作揖,深表歉意:“对不住,打搅了,我的帽子落这儿了。”说着,他走到衣帽架边,拿起帽子,转身离去。 过了半晌,罗振玉缓过点劲儿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张大千:“张先生,这画稿和图章我都留下,你要多少钱,好商量,切望张先生嘴下留情,这件事千万不可在外面张扬。” “罗先生要是喜欢,画稿和图章就送给您了,我呢,不过是跟您开个玩笑,只是……”张大千话到嘴边儿,又停住了。 罗振玉急切地催促:“你讲,你讲。” “照理说您是前辈,我是晚辈,我理应尊重您,可是……我也希望您能尊重我,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希望罗先生能认同这一点,往后,至于这两幅画儿,请罗先生放心,我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罗振玉擦了擦头上的汗:“是,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罗某吃一堑,长一智……” 张大千掏出一张银行的票据递给罗振玉:“罗先生,这三千大洋还给您。” 罗振玉坚辞不受:“不可,不可,行里有规矩,谁走眼谁自认,怨不得别人,鄙人虽老朽,规矩还是要讲的,请张先生把银票收起来,罗某花钱买个教训就是。” 张大千将银票放在桌上:“规矩是规矩,可大千要是收下这笔钱,岂不成了骗子?罗先生,再见!” 张大千拎上皮包走了,留下罗振玉久久地呆坐在那里。 张幼林是个急脾气,好事坏事都不过夜,他从翠喜楼取了帽子出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老安把他送到了荣宝斋。 王仁山回来的时候,张幼林已经在后院北屋等候多时了。看到东家,王仁山不觉心中一沉,但他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呦,东家,这么晚了,您还没回去?” 张幼林示意他把门关上,单刀直入:“仁山,石涛那两幅画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王仁山起初还装傻:“什么怎么回事儿?” 张幼林一拍桌子:“你好好跟我说清楚!” 眼瞧着不能再扛了,王仁山只好吐露真情:“东家,您眼里真是不揉沙子,得,我跟您实话实说吧,这是我和张八爷做的一个局,就是想跟罗先生开个玩笑。” “为什么要这样?” “八爷觉得罗先生太狂,张嘴就是:‘是不是真迹,我罗某说了算。’您听听,多狂啊,他罗先生也不想想,这是哪儿?是京城啊,藏龙卧虎之地,有本事的人用火车装,也得装几天,他罗先生怎么就敢说这种狂话?就这么着,八爷和我商量着给罗先生提个醒儿,也省得以后栽大面儿……” “你们拿钱了吗?” “东家,天地良心,我和八爷都一个子儿没拿,这两幅画儿统共卖了三千大洋,八爷刚才都还给罗先生了。” 张幼林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沉默了片刻,张幼林缓缓说道:“仁山,这种事以后少干,象罗先生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你们怎么能这样羞辱他呢?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做人,还是善良些好,何必使人难堪呢?” 王仁山点头:“是,东家,只此一次,下回我再也不干了。” 张幼林站起身:“好了,抽工夫去给罗先生道个歉,这件事以后就不提了。” 张幼林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又回过身来,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王仁山:“仁山,干脆一块儿都说了吧,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想让你当荣宝斋的掌柜,你看怎么样?” 王仁山刚挨过数落,还没有从刚才的情境中摆脱出来,他一时愣住了:“东家,您说什么?” “我想让你当荣宝斋的掌柜。” 这回王仁山听明白了,他使劲地摇头:“东家,这可使不得,我来荣宝斋的时间还没有宋栓长,让我当掌柜的不合适。” “我说你行你就行,怎么着?你看看琉璃厂一条街,几百年来人才辈出,青史留名,难道你王仁山就甘居人后?” 张幼林这话刺激了王仁山,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就答应下来:“东家,我愿意干,不过……” “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张幼林又返回身坐下。 “还是别叫掌柜的,按新式叫法应该叫经理,我提个建议,以后店里就叫经理吧?” 张幼林点头:“可以。” “再有……”王仁山的大脑迅速地转动着,他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在我王仁山当经理期间,铺子里的人员调配、资金使用我说了算,我的一切,您说了算。” 这一点,张幼林颇感意外,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东家……”下面的话王仁山有些难于启齿,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不是我不相信您,常言道,空口无凭,您最好立个字据。” “行!我马上就写,仁山,立了字据,今后荣宝斋可就看你的了。” 王仁山胸有成竹:“您放心,我王仁山会竭尽全力把荣宝斋办好,如若办不好,我甘愿受罚。” 张幼林拍拍他的肩膀:“仁山,我相信你。” 宋栓气喘吁吁地跑来:“东家,夫人让您马上回家,家里来客人了。” “谁,谁来了?” 宋栓喘着粗气,卖了个关子:“到家您就知道了。” 银须冉冉的霍振西老先生正坐在张家客厅里神闲气定地品茶,张幼林大步走进来,喜形于色:“霍大叔,您事先怎么也不发个电报来?这让我措手不及的。” 霍振西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幼林,我就是要让你措手不及!” “走,今儿晚上我请您会贤堂去吃鲁菜。” 霍振西摆手:“北京的馆子我早吃腻了,今儿个就在家里品尝佳碧的手艺。” 何佳碧进来:“霍大叔,晚辈献丑了,做了几样儿拿手菜,您请吧。” 三人来到饭厅落座,酒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子,何佳碧给霍振西倒酒、布菜, 张幼林问:“您这次来北京得住些日子吧?” 霍振西摇头:“不,是路过,幼林啊,我的大本营要转移到上海去了。” 张幼林听罢,不觉大吃一惊:“啊?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赶起了时髦?上海那灯红酒绿的地方对您有什么吸引力吗?” 霍振西微微一笑:“时风日变,南京国民政府眼看着已经成势,对我们做买卖的人来说,南方很快就会成为风水宝地,不信你看着。” “那也犯不着您再去打天下呀!” “我生性好动,趁着手脚利索、脑子还没糊涂,再干它一家伙。” “幼林要是有您这股冲劲儿,荣宝斋早开到南洋、日本去了。”何佳碧把一块肘子肉夹到霍振西的盘子里。 霍振西看了看何佳碧:“他是今生投错了胎,白白糟践了这么一个像样儿的铺子。” “我哪儿有那兴致一天到晚老泡在铺子里?人活着,总得闹点儿自在吧?” 霍振西笑着:“你呀,还是老样子,幼林,我告诉你一句话,在中国干事业,不管是搞政治还是做买卖,眼睛得看着南边,当年的革命党是从南边兴起的,武昌首义也是在南边成功的,现在的北伐军也是从南向北打……我看那,北伐军一旦得势,将来的政府也得迁到南方去,要是这样,荣宝斋早晚也得往南边动动,不信你把我的话搁在这儿。” 果不其然,还真让霍振西说中了。 这些日子,城里的达官贵人纷纷跟着政府往南京搬迁,荣宝斋的客户大量流失,王仁山心急火燎,可也只能是干瞪眼儿瞧着。 王仁山把打算到南京开分店的意思跟张幼林念叨了一下,张幼林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晚上,他把王仁山、张喜儿约到了家里。 张幼林说道:“仁山啊,你提出的到南京开分店的事我仔细考虑过了,我觉得很有道理,你能谈点具体的吗?” “东家,这是明摆着的,头些日子我给南京的朋友通了个长途电话,我那朋友说,自从国民政府搬到南京,南京的市场立刻活跃起来,尤其是衣食住行方面,非常繁荣。我是这么想,一个政府机构可是个庞然大物,您算算吧,军事委员会、行政院、考试院、国民参政会……照过去的说法,这都是些大衙门,这些衙门得办公吧?办公就需要笔墨纸砚,而且需要量会很大。” 张喜儿接上话来:“南方的南纸店没有我们荣宝斋这么大规模,至少现在还没有哪家店有这个能力,能独自承担起供应政府部门文房用品的业务,这对我们荣宝斋来说,的确是个机会。” 王仁山思忖着:“既然政府可以长出腿儿跑到南京去,那我们荣宝斋为什么不能长出腿儿来呢?我们跟着政府跑,政府跑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这样吧,仁山带着云生先去南京探探路,如果可能,租个地方争取办个‘荣宝斋文房用品展卖会’,店里把需要的货品从邮局发过去,咱们先看看行情,要是还不错,再核计开分店的事;张喜儿就留在北平照顾铺子,这边也离不开人。”张幼林一锤子定音。 王仁山点头:“好,我带云生走一趟,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在南京立不住脚。”他显得信心十足。 王仁山果然能干,到了南京,他租房子、登广告,三下两下就联系上了以前的老客户,热热闹闹地办了十来天的“荣宝斋文房用品展卖会”,大获成功,紧接着就在南京办起了荣宝斋的第一家分店。 1937年7月8日凌晨5点30分左右,张幼林被一声猛烈的爆炸声惊醒,他翻身坐起,片刻,炮弹的爆炸声夹杂着枪声已然响成了一片。 往卢沟桥送慰问品的北平市民都聚在了一起,有挑着担子、推着板车的普通市民,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手里打着横幅的学生,也夹杂着几位开着私家汽车的富家子弟。李山东和赵三龙每人推了一辆板车,上面堆满了荣宝斋捐赠的食品。 张小璐踌躇良久,还是走进了父亲的书房,他在张幼林的身边坐下:“爸爸,有件事儿我想了好些日子了,还是得跟您说。” 张幼林放下手中的书:“是寻药的事儿吧?王经理跟我说了。” 张小璐皱着眉头:“我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行,看来只能靠您了。” “小璐,这是掉脑袋的事儿,你跟谁也不要再提了。”张幼林语词严厉。 张小璐诧异地看着父亲:“您……”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咱们张家人丁不旺,眼下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儿,说什么也不能有闪失……” 张幼林的话还没说完,用人推开了门:“老爷,岳大夫来了,在客厅里等着呢。” 张幼林站起身:“我马上过去。” 张小璐也要跟着去,被张幼林拦下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事儿你就别再掺和了。” 张幼林换了件衣裳来到客厅,岳明春微笑着:“张先生,您找我来干什么,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张幼林在岳明春的对面坐下:“要是这样我就省得再说了。” “王经理跟我念叨过,我一时也没琢磨出法子来。”岳明春摇了摇头。 “药能搞到吗?” “现成儿的没有,不过可以拿中药配出来,可就是不好往外带,日本人控制得太严了。” “我倒有个想法,”张幼林压低了声音,“我爷爷当年在没辙的时候,用松烟墨给朋友止过血,咱能不能把治枪伤的药加在墨里带出去?” “墨里藏药?”岳明春皱起了眉头。 “《本草纲目》里有‘药墨’之说,我的意思是以荣宝斋的名义开个制墨作坊,把药混在墨里。” 岳明春恍然大悟:“这倒是个好主意,荣宝斋制墨是名正言顺的事儿,不会引起怀疑,回头我再查查《本草纲目》,琢磨一下加些什么药进去。” “此事不可外传。”张幼林叮嘱着。 岳明春会心地一笑:“放心,我懂。” 荣宝斋新开的制墨作坊在陶然亭附近一个中等大小的院子里,靠东墙砌着几个炉灶,炉灶上安着许多带拐脖的烟囱,院子的背后是一片松树林。 制墨师傅姚德有五十来岁,是个腆着肚子的胖老头儿,他正聚精会神地从一节烟囱里取烟,赵三龙扛着一大捆松树枝走进来,姚德有过去看了看,摇摇头:“三龙啊,你找的松树枝儿太嫩了,你这一大捆也取不出多少烟来。” 赵三龙擦着脸上的汗:“那得砍什么样儿的?” 姚德有放下手里的烟囱:“我带你去。” 两人向松林深处走去,赵三龙感叹着:“真没想到,制个墨还这么讲究。” “这单是一行儿啊,荣宝斋不是卖墨的吗,怎么卖着卖着又想自个儿做了?”姚德有挺纳闷。 “咱一伙计,哪儿知道东家是怎么想的呀?让干啥就干啥呗。”赵三龙捡起地上的一块土坷拉,向树上的松鼠仍过去。 姚德有在一棵比他还粗的古松前停下,指着树干上渗出的松脂:“有松脂的古松最好,就砍这棵的。” 赵三龙抬起头瞧了瞧,往手上啐了口吐沫,蹭,蹭几下儿就爬了上去。 姚德有仰着头:“留神,别摔着。” 砍完松枝回到作坊,不大一会儿,李山东肩上背着个大包,手里提着一小篮鸡蛋来了,赵三龙凑过去,两只眼睛盯着鸡蛋放出光来,右手已经伸到了半空中:“山东,这是咱的晚饭吧?” 李山东一瞧赵三龙这架势,赶紧把鸡蛋挪开:“别,东家让给姚师傅送过来的。” 赵三龙颇为失望:“敢情没咱的份儿啊。” “你们东家还真上心,有鸡蛋加进去,出来的墨就不一样了。”姚德有把鸡蛋接过来。 赵三龙跟在姚德有屁股后面:“我说师傅,鸡蛋这么贵重的东西,人还没得吃呢,往墨里加?多可惜了的呀。” 姚德有对李山东笑了笑:“瞧我这徒弟,嘴这份儿馋,这篮儿鸡蛋放这儿可就悬了,弄不好还没加到墨里,就全进他肚子了。” 赵三龙咽了口吐沫,眼睛终于离开了鸡蛋:“师傅,我也就这么一说,您当我真敢吃呢?那不是给荣宝斋丢人么?” 姚德有沉思了片刻,对李山东说道:“回去告诉你们东家,我再多呆几天,等第一批墨出来再走。” 李山东拉住他:“千万别价,东家说了,您岁数大了,帮忙儿指点几天就得了,剩下的您给三龙交待好了,让他弄就行。” “恐怕我不手儿把手儿教,他做不出来。” “没关系。” “怎么叫没关系?”姚德有指着院子里的设备:“花了这么多钱置东西,要是做不出墨来不是瞎掰吗?” “东家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我这就送您回去。” 姚德有生气了:“你们这东家可真是的。” 此时橘子皮正在附近逮蛐蛐儿,他远远地看见李山东陪着一老头儿从一处孤零零的院子里出来,感到好奇,于是偷偷地摸过去,隔着门缝儿向里面这么一看,吓了一跳,按他有限的知识储备,橘子皮认为这分明是个炸药作坊。他连个愣儿都没打就跑去找宋怀仁了。 送走了姚德有,张幼林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制墨作坊。他是个急脾气,加之那天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张幼林就带着赵三龙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他手里拿着和岳明春商量好的制墨方子,吩咐赵三龙:“松烟二斤。” “松烟二斤——”赵三龙嘴里唱着,用秤称了二斤松烟,倒进身旁的一个大木盆里。 “胶十两。” “胶十两——”十两胶也倒进了木盆。 这当口,橘子皮带着一小队日本宪兵已经来到了制墨作坊的附近。由于是荣宝斋的事,宋怀仁耍了个心眼儿,他就不抛头露面了,由橘子皮带着日本宪兵去抓捕。橘子皮指着前面隐隐透出亮光的地方,趴在日本宪兵队翻译官张光灿的耳边耳语:“就是那儿。” 张光灿把橘子皮的话翻译给宪兵小队长西村武夫,西村武夫向他的部下挥了挥手:“悄悄地上去,把那个地方包围起来。” 日本宪兵迅速散开,摸向了制墨作坊。 院子里,赵三龙把切成了细末儿的草药兑进了大木盆,张幼林思忖着:“加进这些草药,出来的墨会是什么样儿呢?” 赵三龙咧嘴一笑:“反正又不拿它写字儿,爱什么样儿什么样儿。” 突然,不远处传来李山东的一声尖叫:“妈呀!” “不好,有人……”赵三龙脸色大变。 “别慌。”张幼林抄起木棒赶紧在大木盆里搅和,赵三龙愣了片刻,接过木棒使劲儿地搅和起来,张幼林把装药的口袋迅速仍进了炉膛子里。杂乱的脚步声已近,张幼林从容地打开了院子的大门。 橘子皮带着日本宪兵冲进来,李山东的双手被反绑着推搡进来。 赵三龙放下手里的木棒,他一眼就发现了橘子皮,立刻火冒三丈:“橘子皮,你小子真他妈阴,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赵三龙向橘子皮走去,日本宪兵把手里的步枪一横,拦住了赵三龙:“八噶!” 西村武夫四下看了看,使劲嗅了嗅鼻子,对张光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日语,那意思是,这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张光灿也用鼻子嗅了嗅,皱起了眉头。 西村发现了地上的大木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张幼林见日本人对木盆里的东西感兴趣,就主动端起桌子上的油灯,给他照着亮儿。 西村武夫看着木盆里黑糊糊的东西,皱了一下眉头,问张光灿:“这是什么东西?” 张光灿问张幼林:“这东西是干嘛的?” “制墨呀,我从古书上看到个制墨的方子,想自个儿做着试试。” 张光灿眯起眼睛打量着张幼林:“你是谁呀?” 橘子皮在一旁抢着答道:“琉璃厂,荣宝斋的东家。” 张光灿给西村作了翻译,西村蹲下身子,用手捏起一点盆里的糊状物,仔细看了看,又扔下了。 西村武夫松了一口气,他练过毛笔字,知道墨是干什么用的,他转身对橘子皮吼了一声:“你的情报有误,这里不是做炸药的。” 橘子皮一听就傻了眼:“皇军……皇军,我可真不是有意蒙您,我……我看他们在这儿鬼……鬼鬼祟祟的捣鼓,就以为是做炸药害皇军……”他吓得不轻,浑身直哆嗦。 西村武夫拍了拍橘子皮的肩膀:“你对大日本皇军很忠诚,这很好,不过,你需要学习一下做炸药的基本常识。” 橘子皮听罢,连着给西村鞠了三个躬:“谢谢皇军!谢谢皇军……” 西村武夫挥挥手,带着部下向门口走去,橘子皮愣了一下,也慌忙跟了上去,路过灶台时,他把盛着鸡蛋黄的大粗碗碰到了地上,鸡蛋黄撒了一地,赵三龙正在给李山东解绳子,心疼得直跺脚。 李山东活动着已经麻木的双臂,感叹着:“东家,多亏您想得周到,让我在暗处埋伏着,要不然可就麻烦了!” 张幼林爱怜地看着两个年轻的伙计:“抓点儿紧,咱们尽早把墨成型,明儿个我带你们去全聚德好好吃一顿。” “谢谢东家!”两个伙计的脸上乐开了花。 天色已晚,铺子打烊了,伙计们开始上窗板,王仁山和宋怀仁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对面陈掌柜的放出来了?” “挨了打,又拿出金条,都没用,日本人要的是《四明山居图》,到了还是把《四明山居图》拿出来,这才换了条命。”宋怀仁解说得挺详细。 “听说被打得不轻。” “嗨,全是自找,要是早跟日本人合作,至于吗?” “我就闹不明白了,日本人怎么知道陈福庆手里有《四明山居图》呢?” “日本人是谁呀?井上村光十多年前就在琉璃厂转悠,谁手里有什么知道一底儿掉,下一步,就该轮到咱们东家了。”宋怀仁说得漫不经心。 王仁山心里一惊,但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荣宝斋是南纸铺,经营笔墨纸砚,东家手里能有什么呀?” “这你就不知道吧了?”宋怀仁显得很神秘,他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嗓门:“东家手里有宋徽宗的《柳鹆图》和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井上村光早就惦记上了……” 这可不是小事,等宋怀仁磨磨蹭蹭地走了以后,王仁山赶紧来到了张家。 张幼林听罢王仁山的话暴怒,他“哗啦”一声把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放声骂道:“小人,卑鄙,简直是条狗!” “东家,宋怀仁本来就是条恶狗,他早晚会有报应,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张幼林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气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知道怎么办?反正绝不能让《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落到日本人手里。” 王仁山皱起眉头:“可您不能硬顶,陈福庆就是前车之鉴。” “日本人大不了就是要我这条命,反正我是想开了,字画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能在我手里被抢走,不然我张幼林对不起祖宗。” 何佳碧流下了眼泪:“我们当然不能交出去,可……咱们总得想个法子呀,这么硬顶也不是个事儿,日本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东家,我琢磨着,硬顶肯定不行,我看咱们还是得和日本人玩玩,说实话,别看井上村光在琉璃厂混了十几年,就他这点儿道行,也就是《三字经》、《百家姓》的水平,还差着行市呢。” 张幼林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用仿作糊弄他们?” “还得快,听宋怀仁那意思,陈福庆这事儿完了就该轮到您了。” 张幼林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作假也没那么容易,作假的人除了手艺好、人可靠,最好还能找到古纸和古墨,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乱真的效果,问题是,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 是啊,到哪儿找合适的人去呢?客厅里静下来,三个人的大脑都在飞快地转动着,突然,何佳碧开口了:“要不然,先给宋怀仁个差事,把他支出去,拖延一下时间?” 王仁山的眼睛一亮:“对!太太,您这主意好。” 王仁山从天津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未敢耽搁,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张家。在张家大门口下了洋车,王仁山迈上台阶刚要敲门,用人已然从里面把门拉开了:“王经理,老爷正等着您呢。” 书房里,张幼林正在翻弄陈年旧纸和古墨,王仁山匆匆走进来,张幼林抬起头,急切地问:“怎么样?” 王仁山喘了口气:“东家,我在天津找到了德信斋的贺掌柜,是我多年的朋友,人也可靠,他跟作假的有来往,也愿意帮忙,看来《西陵圣母贴》问题不大,只是……”王仁山显得有些为难:“需要把真迹送过去临摹。” “带真迹过去?太危险了,这可不行。”张幼林断然拒绝。 “可……没样子,人家怎么仿啊?” “要是到照相馆拍照呢?” 王仁山摇摇头:“我想过,不靠谱儿,要是拍照可不是一张两张,得把细部都拍全了,照相馆咱没可靠的人,万一泄露出去,麻烦就大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书房里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张幼林才叹息着说道:“唉,我也想不出辙来,反正是不能拿出真迹。” 王仁山依旧在苦思冥想,张幼林拿来陈年旧纸和古墨防在书桌上:“仁山,昨儿夜里我翻腾出点儿旧东西,你看,这纸是宋代的,墨是元代的,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鉴定手段,从成色上看,几乎可以乱真,这是当年赵之谦先生送给我爷爷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王仁山突然一拍脑门:“有啦!我怎么早没想起来?东家,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些日子咱们帖套作那边有了重大突破,荣宝斋的木版水印技术已经基本成熟……” 张幼林摆摆手:“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啊,咱们《十竹斋笺谱》都印出来了。” “那不一样,《十竹斋笺谱》只是印出了古代笺纸上的图案,为的是不至于让这些图案失传,对仿真程度要求不高,可咱们的木版水印技术是专门为仿古画开发的,它的目标是:复制古今名画,要达到酷似原作的程度。” “哦,你的意思是,名画只有一幅,如果能复制出逼真的仿作,那就是荣宝斋的一绝了,很多人都可以买得起了?” “没错,这是一项新业务,在这项业务上,琉璃厂任何一家铺子都没法和荣宝斋竞争。” 张幼林思忖着:“这项技术的工艺恐怕会很复杂吧?” “这样吧,明儿个我带您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陪着张幼林来到了荣宝斋的帖套作,只见画工们正在低着头勾描画稿,雕版工们聚精会神地雕刻,印刷工人则有条不紊地拼版、调色。张幼林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他还是显得忧心忡忡:“仁山,如果我们把《西陵圣母贴》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能糊弄日本人吗?” 王仁山摇摇头:“恐怕不行,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的东西,唬唬外行还行,行家可蒙不了,我的意思是……”他凑近了张幼林,悄声说道:“把《西陵圣母贴》用木版水印的技术复制出来,再拿出去作假。” “以前我最恨作假,想不到今天我张幼林也要作假了!”张幼林感叹着。 王仁山不以为然:“东家,这没办法,您跟强盗没法儿讲理,就只好蒙他们了。” 抗战开始以后,张幼林对儿子一直看得很紧,马上就把他从武汉分店招回了北平,而且,凡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都严禁他沾边儿。父命难违,小璐也真是急不得恼不得,这下儿机会终于来了,秋月和伊万的长子彼得以志愿者的身份来到母亲的故土,加入了陈纳德的“飞虎队”,投身中国的抗战,小璐原本是想探望一下表哥彼得,然后再考虑自己的去处,谁知他刚到昆明国际形势就发生重大变化,太平洋战争爆发了,英美国家的参战给苦苦支撑的中国战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在大后方重庆、昆明有大批的热血青年参军,这几乎成了一股潮流,张小璐当然也不例外,他没来得及给父母写封信征求一下意见就在昆明参了军。 就这么熬着,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1948年的初春。那天傍晚,张幼林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写字,王仁山匆匆走进来:“东家,您还写字儿呐?有人要找事儿了!” 张幼林放下毛笔:“仁山,你坐下,慢慢说,荣宝斋不死不活挺了两年,已经这样儿了,还能再倒霉到哪儿去?” “还是那两幅字画的事儿,说张乃光……” 张幼林懒得听下去,他打断了王仁山:“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张乃光惦记那两幅字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乃光的意思是,他为这两幅字画已经耐着性子等了两年,他想问问,张先生还打算让他等多久?现在他的耐性已经到了头儿,想找张先生说道说道了。” 张幼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和他谈,你转告魏秘书,我那两幅字画现在不卖,将来不卖,永远也不打算卖!” “东家,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硬顶不是事儿,得想个辙。”王仁山心平气和地说道。 过了半晌,张幼林颓然地坐下:“我是没辙了,为这两幅字画,张家三代人提心吊胆了近百年,心血都快耗尽了。” “我倒有个主意,”王仁山压低了声音:“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第二天一早,张幼林取出《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默默地将它们展开,悬挂到墙上。注视着这两幅饱经沧桑的字画,张幼林的耳畔似有似无地又响起祖父张仰山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今后张家子孙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不准将国宝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他仿佛又看到母亲倒拿着鸡毛掸子,咬着牙往自己的背上抽:“说!你把画儿拿到哪儿去啦?说……” 张幼林的流泪“唰”地滚落下来。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很诧异,试探着问:“爸爸,您……怎么了?” 张幼林抹了一把眼泪:“小璐啊,我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共产党有联系?” 张小璐不觉一愣:“爸,您问这干什么?” 张幼林直视着儿子:“回答我,难道还怕你爸爸去告密吗?” 张小璐赶紧摇头:“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几个清华的同学,抗战时去西山参加了八路军,前两年我们在街上遇见又恢复了联系,正巧那时我接到通知,让我们这些预备役军官重返部队,同学们劝我,千万不要参加内战……” 张幼林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现在还找得到他们吗?” “可以联系上,平西门头沟一带有共产党的根据地。”张小璐回答得十分肯定。 “那你马上离开北平,去找你那些同学。” “爸,出什么事儿了?”张小璐瞪大了眼睛。 张幼林收起字画,递给儿子:“事情紧急,你今天就走,走时带上这个。” “我为什么要带着字画走?”张小璐迷惑不解。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有人在打它的主意,这人很有势力,我们斗不过他,所以,你必须带走,保护它。” “爸,这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物,谁在打它的主意?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这个世道,哪儿有王法?惹不起咱总还躲得起,孩子,你带上它走吧。” 张小璐思索了片刻:“爸,我该怎么处置这两幅字画?” 张幼林不无留恋地抚摸着两个卷轴:“孩子,你知道,这两幅书画承载着我们张家三代人的希望,当年我祖父曾打算做为张家的传家之宝,一辈接一辈地传下去,无论到什么时候,就是饿死也不能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张家的子子孙孙永远不会原谅他。近百年来这两幅书画历尽坎坷,这其中的甘苦,只有我们张家后人自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啊。时至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两件国宝……实在不适合由张家保管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个人的生命财产包括个人尊严都毫无保障的社会里,连生命的价值都变得微不足道,更何况两幅书画呢?没有一个政治清明,提倡民主、自由、公正的政府,那么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公民都将生活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希望。我仔细考虑过,这两件国宝级的字画实在不适合私人收藏,张家三代人为它已经熬尽了心血,实在没有能力再继续保护它了,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由一个民主、自由、公正的新政府保管它,这样珍贵的字画,只有一个政治清明的好政府才有资格收藏它……”张幼林老泪纵横:“要和它分手了,我这心里……很难过,真是舍不得……” 看着父亲伤心的样子,张小璐有些犹豫:“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张幼林擦干了眼泪,他态度坚决:“走吧,你必须走,带上它,走得远远的,你妈那儿由我去说,孩子啊,你走时……不必和我们告别,悄悄地走……” 张幼林转身走出了书房,张小璐流着泪喊到:“爸……” 自从小璐走后,何佳碧郁郁寡欢,终于病倒在床上,张幼林的心里也不痛快,为了使荣宝斋能够维持下去,王仁山咬着牙借了笔款子,可谁承想,俩月就赔得一干二净,唉! 又是一个阴雨天,天空响起一个炸雷,荣宝斋高悬在门楣上的匾被震得摇摇欲坠。张幼林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王仁山在前,云生、李山东扛着木梯子在后也从铺子里出来,王仁山紧走几步搀扶张幼林,张幼林在门口站住,他抬起头,凝视着荣宝斋的匾,良久才缓缓说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无力地抬了抬手:“摘吧。” 王仁山的眼泪涌流出来,他抓住张幼林的胳膊:“东家……” “给我摘!”张幼林使劲用拐杖戳着地面。 王仁山和伙计们大哭起来:“东家,荣宝斋就这么……完啦?” 张幼林猛地跺脚大喊道:“摘啊!” 云生和李山东爬上梯子,慢慢地把匾摘下来,张幼林老泪纵横,突然,他捂住胸口,颓然倒下,王仁山和伙计们哭喊着扑过去…… 轰鸣的雷声再次响起,天空像被撕开了个口子,瓢泼大雨疯狂地倾泻下来。此时,国内战局处在急剧的变化之中,中共领导下的华东野战军在济南战场上已大获全胜,东北野战军正在攻克锦州。此后不久,平津战役拉开了序幕,张幼林、何佳碧和北平一百多万市民一起,在困顿中苦熬岁月。 1949年1月31日,北平终于和平解放,当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一部从西直门进入北平城,接管了北平的防务,原北平守军傅作义部20多万人开往城外听候整编,平津战役宣告结束。 1949年2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了隆重的北平入城仪式。那一天,道路两旁挤满了欢呼的人群,张幼林、何佳碧站在前门大街离人群稍远的一个高台阶上,他们望着入城的队伍和欢呼的人群,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两位老人很久没有这样舒心、惬意了。 张幼林举起单筒望远镜仔细察看着,何佳碧有些着急,她催问道:“都看见什么了,跟我说说?” 身穿解放军军装的任启贤雄赳赳地走在队伍里,张幼林一眼就发现了,他激动起来:“启贤?他参加解放军了?” 原来,任启贤被抓壮丁,辗转到了国民党整编第七十三师,在济南战役中,他俟机逃脱,加入了人民解放军。 何佳碧接过望远镜:“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张幼林指给何佳碧,这时,张小璐所在的部队走过来,他远远的就看见了父母,兴奋地走出队伍,拨开人群跑过来。 “爸爸、妈妈!”张小璐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 张幼林愣了一下,随即和张小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爸爸,《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我已经交给了人民政府,将来会在新的故宫博物院展出!” “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儿我就放心了……”张幼林老泪纵横:“小璐啊,咱那铺子……” “我都听说了,爸爸、妈妈,一个新时代开始了,荣宝斋垮不了,它会继续存在下去,新政府会帮助咱们,我们首长说,荣宝斋是代表中国文化的一张名片,只要中国文化在,荣宝斋就会永远存在下去。” 张幼林不住地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啊!”泪眼模糊中,欢迎的人群点燃了鞭炮,无数炮竹炸响着,震耳欲聋;大街上,红旗招展,解放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进北平…… 1 红子,一种较名贵的鸟儿,为京城养鸟儿人所喜爱。 2 “补子”:明清官员官服上的绣花图案,清代文官采用飞禽象征文采,武官采用走兽表示威猛。 3笔帖式:清代各部院衙门里掌管翻译、起草或办理满、汉奏章文书的低级文职官员。 4 喷子:民间对枪的一种叫法。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杀杀的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